飞机降落在青河机场的时候,天色正是一种混沌的灰。

  不是傍晚,才下午三点。

  就是那种北方小城特有的,工业废气和水汽混合在一起,把太阳光滤得毫无生气的灰。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通道,一股熟悉的、夹杂着煤尘味的冷空气,瞬间就把我包裹了。

  真冷。

  我裹紧了身上的羊绒大衣,这件在上海穿都嫌热的衣服,在这里,居然有点不够看。

  十二年了。

  整整十二年,我没再踏上过这片土地。

  青河。

  陈阳的老家。

  也是我曾经以为,会是我一辈子老家的地方。

  手机震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信息,提醒我酒店已经安排好,司机就在门口等我。

  我回了个“收到”,手指却在屏幕上顿住了。

  通讯录里,那两个十几年没拨过的号码,静静地躺在一个叫“家人(旧)”的分组里。

  “陈阳爸爸”、“陈阳妈妈”。

  我甚至都忘了他们叫什么名字,脑子里只剩下“叔叔”、“阿姨”这两个称呼。

  离婚的时候,闹得很难看。

  我净身出户,走得决绝,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和陈家有任何瓜葛。

  现在,我以一个大区销售总监的身份,衣锦还乡地……出差。

  真是讽刺。

  司机是个健谈的本地人,一看我的打扮和口音,就知道我是外地来的。

  “林总,来我们青河考察?”

  我点点头,敷衍地“嗯”了一声,眼睛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我们青河这几年发展不行喽,年轻人都跑光了。”司机叹了口气,“留下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

  我的心,咯噔一下。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叔叔阿姨的脸。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陈阳呢?

  离婚后第三年,我听说他再婚了,娶了个本地的老师,后来还生了个孩子。

  挺好的。

  真的。

  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那块悬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那种没心没肺的性子,就适合找个安稳的女人,在小城里过一辈子。

  而我,注定是要在外面扑腾的。

  我们俩,从根上就不一样。

  车子停在全市最好的酒店门口。

  我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堂,前台恭敬地喊着“林总”,我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好像一个穿着偷来的华服的小偷。

  接下来的两天,是密集的会议、宴请、考察。

  我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微笑着,敬酒,谈判,签合同。

  业绩斐然。

  所有人都夸我年轻有为,说我是女强人里的典范。

  我听着这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心里那个小小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去看看他们吧。

  就当是……替陈阳尽孝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有什么资格?

  我算老几?

  当年走的时候,阿姨拉着我的手,哭得喘不过气,求我别走,说陈阳只是一时糊涂。

  我掰开她的手,一句话都没说。

  叔叔站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滚!我们陈家没有你这种冷血无情的媳妇!”

  我真的滚了。

  滚得远远的。

  十二年,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

  现在回去,图什么呢?

  显示自己过得很好,去戳他们的心窝子?

  还是想求个心安理得?

  我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

  最后一天,工作都结束了,我有一整个下午的空闲时间。

  飞机是晚上的。

  我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终于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

  “小王,帮我准备点东西,要品质好的茶叶、保健品,还有……给老人穿的保暖内衣。”

  挂了电话,我瘫在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就当是,还债吧。

  还了这次,就两清了。

  我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打车去了那个记忆中的老小区。

  一下车,时间仿佛倒流了二十年。

  红砖墙,水泥地,墙角长着青苔,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和我现在住的那个有管家、有恒温泳池的高档小区,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六号楼,二单元。

  站在那扇熟悉的、漆皮已经斑驳脱落的防盗门前,我却迟迟不敢敲门。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手心里全是汗。

  里面会是什么情景?

  叔叔阿姨会开门吗?

  开了门,会拿扫帚把我打出来吗?

  或者,陈阳和他老婆孩子正好也在……

  那场面,光是想想,就足够我尴尬到原地去世了。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

  林薇,你连上百万的单子都敢一个人去谈,还怕这个?

  伸出手,指节弯曲,轻轻地,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没动静。

  我又敲了三下,加重了点力气。

  终于,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和一个苍老、警惕的声音。

  “谁啊?”

  是阿姨的声音。

  我的喉咙瞬间就干了。

  “阿姨,是我。”

  我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林薇。”

  门里,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开门,转身就想走。

  “咔哒”一声,门锁转动了。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满是皱纹、头发花白的脸。

  阿姨老了。

  这是我脑子里闪过的唯一念头。

  她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震惊、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你……”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阿姨,我来青河出差,顺便……看看您和叔叔。”

  我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

  她呆呆地看着我,又看看我手里的东西,这才像是回过神来,猛地把门拉开。

  “快,快进来。”

  屋子里的陈设,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白色的墙壁已经泛黄,那套布艺沙发洗得发白,茶几上还是那块熟悉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照片。

  只是,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旧旧的、时光的灰尘。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叔叔呢?”我把东西放在玄关,小声问。

  “他……他出去遛弯了。”阿姨给我倒了杯水,手一直在抖。

  我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相对无言。

  尴尬。

  令人窒息的尴尬。

  我绞尽脑汁地找话题。

  “阿姨,您和叔叔……身体都还好吧?”

  “老样子。”她勉强笑了笑,“人老了,都是一身的毛病。”

  “陈阳呢?”我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名字。

  问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我看到阿姨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他挺好的。”她说得很快,很含糊,“在外面忙呢。”

  我“哦”了一声,没敢再往下问。

  气氛又一次凝固。

  我坐立难安,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游移。

  然后,我看到了茶几玻璃板下压着的那几张照片。

  一张是叔叔阿姨的合影,笑得很慈祥。

  一张,是陈阳。

  不是我记忆中那个阳光帅气的样子。

  照片上的他,穿着一身工装,瘦了很多,皮肤黝黑,但笑得……很灿烂。

  背景像是个建筑工地。

  我心里一抽。

  他不是当老师了吗?怎么会去工地?

  不对,他老婆不是老师吗?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阿姨,这照片……”

  “哦,前几年拍的。”阿姨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叔叔阿姨对我的态度,太奇怪了。

  没有想象中的愤怒,没有辱骂,甚至没有过多的激动。

  只有一种……沉沉的、化不开的悲伤。

  “阿姨,我……我去下洗手间。”我找了个借口站起来。

  “去吧,还是老地方。”

  我走进洗手间,关上门,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

  镜子里的人,妆容精致,眼神疲惫。

  林薇,你到底在干什么?

  自取其辱吗?

  我定了定神,准备出去就告辞。

  这个地方,多待一秒钟,都让我觉得要窒息。

  我拉开洗手间的门,正要往客厅走。

  鬼使神差地,我的目光,被旁边那扇紧闭的房门吸引了。

  那是陈阳的房间。

  我和他结婚那几年,就住在那间房里。

  门上贴着一个褪色的“囍”字,边角已经卷了起来。

  我的脚,像是不受控制一样,走了过去。

  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

  这是窥探,是冒犯。

  但我心里那个“不对劲”的感觉,像一只小爪子,挠得我心慌。

  我轻轻一拧。

  门,没锁。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窗帘拉着,光线很暗。

  陈设,也和我记忆中差不多。

  那张我们一起挑的木床,那个我嫌弃过无数次的旧衣柜。

  一切,都像是被时间冻结了。

  空气中,有很浓的灰尘味,还有……一股香火的味道。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午后的阳光,夹杂着灰尘,倾泻而入。

  然后,我看清了。

  我看清了正对着房门的墙上,挂着的东西。

  那不是我们的结婚照。

  那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陈阳。

  就是我在客厅看到的那张,穿着工装,笑得一脸灿烂的陈阳。

  照片被一个黑色的相框裱着。

  相框下面,是一个小小的、简陋的供桌。

  桌上,放着一个香炉,里面插着几根烧了一半的香。

  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牌位。

  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几个字。

  爱子,陈阳。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张黑白的照片,和那块冰冷的牌位。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一分钟?

  十分钟?

  还是一个世纪?

  我的身体开始发抖,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脏。

  冷。

  刺骨的冷。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那张供桌前。

  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块牌位,却又不敢。

  我看到了牌位上,那一行小小的,刻着的日期。

  一个我无比熟悉的日期。

  那是我升任华东区总监,在庆功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的日子。

  十年前。

  他已经……走了十年了?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我明明听说他结婚了,生孩子了!

  是谁告诉我的?

  是大学同学,是以前的共同好友,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他们说他过得很幸福。

  所以,都是假的?

  骗我的?

  为什么?

  “咣当”一声。

  是我身后传来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

  阿姨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的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的脸,惨白如纸。

  嘴唇哆嗦着,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那些奇怪的反应,那些欲言又止的悲伤,那股淡淡的药味和香火味。

  原来,是这样。

  我的眼泪,也决堤了。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声音,就那么汹涌地流了下来。

  我张了张嘴,想喊一声“阿姨”。

  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们两个人,一个在房间里,一个在房间外,隔着一地碎玻璃,遥遥相望,无声地痛哭。

  整个世界,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阿姨先动了。

  她慢慢地走进来,绕过地上的碎片,走到我身边。

  她伸出那双干枯的、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孩子,别哭了。”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都过去了。”

  “怎么……回事?”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叹了口气,长长的,仿佛要叹尽一生的悲苦。

  “坐下说吧。”

  我们没有回客厅。

  就在陈阳的房间里,我坐在床沿上,她坐在那把旧椅子上。

  阳光透过窗户,在我们之间,投下一道明暗交界线。

  “你走之后,他消沉了很久。”

  阿姨的声音很轻,很慢,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们都劝他,说你心高,想去大城市,拦不住的。让他忘了你,重新开始。”

  “他嘴上答应着,人却跟丢了魂一样。”

  “后来,过了快两年吧,他才慢慢缓过来。他说,他要去挣大钱,要把你找回来。”

  我的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一个没学历没背景的,能去哪挣大钱?就跟着同乡,去了外地的建筑队。”

  “就是照片上这个,又苦又累,还危险。”

  “我们不让他去,他不听。他说,他在青河待着,走到哪都是你的影子,他受不了。”

  “他说,他要去你待的城市,就算不能在一起,能远远地看你一眼,也行。”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出事那天,是工地的塔吊倒了。”

  阿姨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为了救旁边一个工友,自己……没跑出来。”

  “人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

  “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就说了一句话。”

  阿姨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他说,‘妈,别告诉林薇。’”

  “‘她好不容易才飞出去,别让她再背上包袱。’”

  “‘就跟她说,我结婚了,过得很好,让她……彻底忘了我。’”

  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了。

  那些我听来的“消息”,那些所谓的“共同好友”的传话,原来……源头都在这里。

  是他的遗言。

  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也是最残忍的温柔。

  “我们……就照他说的做了。”阿姨低下头,擦了擦眼泪。

  “托了人,把话传出去。我们知道,你们圈子小,传着传着,总会传到你耳朵里。”

  “我们怕你不信,还找人P了张他和别人的结婚照,一起传出去。”

  “阳阳说,你这个人,心硬,但也心软。要是知道他没了,你肯定会内疚一辈子。”

  和丈夫离婚12年,我来到他老家出差,去看望他父母后顿时愣了

  “他说,他不想你内疚。”

  “他希望你……飞得高高的,过得好好的,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失声痛哭。

  不是那种压抑的呜咽,而是撕心裂肺的,把积压了十二年的所有委屈、愤怒、不甘、思念,全都哭了出来。

  我恨了十二年。

  我以为是他没出息,是他不求上进,是他配不上我的野心。

  我以为是他轻易地就放弃了我们的感情,转身就娶了别人。

  我以为,在这场失败的婚姻里,我是那个唯一的受害者,是那个被辜负的人。

  原来,我才是那个最可笑、最可悲的傻子。

  我哭得天昏地暗,上气不接下气。

  阿姨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等我哭。

  等我哭累了,哭到嗓子都哑了,她才又递过来一杯水。

  这次,是温的。

  “都是命。”她说。

  我喝了口水,稍微平复了一下。

  “叔叔……知道我来了吗?”

  “知道。”阿姨点点头,“我给他发了信息,他……不敢回来。”

  “他怕看见你,控制不住。”

  “当年……是我不好。”我的声音嘶哑,“我太要强了,说话也冲,伤了他的自尊心。”

  “不怪你。”阿姨摇了摇头,“是阳阳他……没那个本事,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你们俩,都没错。”

  “错的是……我们当父母的,没本事,给不了他一个好的起点。”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尴尬。

  而是一种巨大的、悲伤的共鸣。

  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叔叔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没进来。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我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叔叔也老了。

  背驼了,头发全白了,脸上是那种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沧桑。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当年指着我鼻子骂我“滚”的男人,这个我印象中脾气火爆、从不低头的男人,此刻,像个孩子一样,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我朝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对不起。”

  他没说话。

  只是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身,走进了厨房。

  我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低低的咳嗽声。

  晚饭,我留下来吃了。

  是阿姨做的。

  三个人,四个菜,一瓶酒。

  饭桌上,谁也没再提陈阳。

  我们聊了聊我的工作,聊了聊上海的天气,聊了聊叔叔的退休生活。

  像是一场久别重逢的、最普通的家宴。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十二年的冰墙,碎了。

  吃饭的时候,我给叔叔倒酒。

  他喝的是本地最便宜的二锅头。

  我看到了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叔叔,您的手……”

  “没事,老毛病了。”他把手缩了回去。

  阿姨在一旁轻声说:“你叔叔现在还在外面打零工,给人修水电。”

  我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为什么啊?退休金不够吗?”

  “够我们俩花的。”叔叔闷声说,“就是……闲不住。”

  我懂了。

  他不是闲不住。

  他是在惩罚自己。

  他觉得是自己没本事,才害了儿子。

  吃完饭,我抢着洗碗。

  阿姨没拦我。

  我站在那个小小的、昏暗的厨房里,洗着碗,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记得,以前陈阳最讨厌洗碗。

  每次吃完饭,他都耍赖,抱着我说“老婆辛苦了,老婆最好了”。

  然后我就笑着骂他,一边骂一边把碗洗了。

  那些曾经我觉得无比厌烦的、充满了市井气的琐碎,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洗完碗出来,我看到叔叔阿姨坐在沙发上,正在看一个相册。

  我走过去。

  里面,全是陈阳从小到大的照片。

  百日照,上学的,毕业的,工作的。

  还有……我和他的合影。

  那是我们去旅游时拍的,在海边,他背着我,我们俩笑得像两个傻子。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

  “这些……你们还留着?”

  “怎么不留?”阿姨抚摸着照片上我的脸,“阳阳说了,不管以后怎么样,你都是他这辈子,最爱过的姑娘。”

  我的防线,再一次,全线崩溃。

  我以为自己已经哭干了眼泪。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

  可是在这句话面前,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骄傲,都碎成了齑粉。

  我坐在他们身边,和他们一起,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陈阳短暂的一生。

  听他们讲他小时候的糗事,讲他上学时的调皮,讲他工作后的努力。

  我才知道,我了解的陈阳,是那么的片面。

  我只看到了他的不求上进,却没看到他对父母的孝顺。

  我只看到了他的安于现状,却没看到他对朋友的义气。

  我只看到了我们之间的分歧,却没看到他为了维系这段感情,付出了多少的妥协和努力。

  是我太自私了。

  我只想着自己要飞得更高,却从未问过他,愿不愿意陪我一起飞。

  或者说,我从未想过,他有他自己的天空。

  天,渐渐黑了。

  我要走了。

  临走前,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

  “叔叔,阿姨,这里面……是我的一点心意。”

  “密码是阳阳的生日。”

  叔叔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拿回去!”他把卡推了回来,语气很硬,“我们不需要!”

  “叔叔,您听我说。”我按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这不是施舍,也不是可怜。”

  “我是陈阳的……家人。”

  “这是我该做的。”

  叔叔看着我,眼里的冰霜,一点点地融化了。

  他没再拒绝。

  阿姨把我送到楼下。

  路灯昏黄,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薇薇。”她突然这么叫我。

  结婚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叫我的。

  我鼻子一酸,“嗯”了一声。

  “以后……有空就回来看看。”

  “好。”我用力地点头。

  “别再一个人硬撑着了,找个好人,嫁了吧。”

  “……好。”

  我不敢再回头,快步走出了小区。

  坐上回酒店的出租车,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终于明白,我今天为什么要来。

  我不是来还债的。

  我是来找答案的。

  找一个困扰了我十二年的答案。

  我一直以为,我和陈阳的分开,是因为我们不爱了,是因为现实的残酷。

  现在我才知道,我们从未不爱。

  只是,我们的爱,用错了方式。

  他的爱,是成全,是放手。

  我的爱,是索取,是占有。

  他用他的死,给了我一片广阔的天空。

  而我,在这片天空下自由飞翔了十年,却从未回头看过,那片生养我的土地。

  回到酒店,我取消了晚上的航班。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而是去了青河的公墓。

  我找到了陈阳的墓。

  墓碑上,贴着他那张笑得灿烂的照片。

  我把一束白菊,轻轻地放在墓前。

  “陈阳,我来看你了。”

  我蹲下来,用手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

  “对不起。”

  “我才知道。”

  “你这个傻子。”

  “你为什么要那么傻?”

  我对着冰冷的墓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说我这些年的工作,说我升了职,加了薪,在上海买了房。

  说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很自由。

  也说我,很孤独。

  说到最后,我又哭了。

  “陈阳,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

  “你不用再担心我了。”

  “以后,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叔叔阿姨。”

  “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

  我在墓前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照片上,他依旧在笑。

  仿佛在对我说,没关系,都过去了。

  三天后,我回到了上海。

  走出机场的那一刻,看着眼前璀璨的灯火,我突然觉得,这个我奋斗了十二年的城市,有些陌生。

  我的生活,被按下了暂停键。

  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我请了长假。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哪也不去。

  我反复地看我和陈阳以前的照片,看我们以前的聊天记录。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甜蜜的,争吵的,温暖的细节,一点点地,重新浮现在眼前。

  我这才发现,我从未真正地忘记过他。

  我只是,把他埋在了心底最深处,用一层厚厚的、叫做“怨恨”的壳,把他包裹了起来。

  现在,壳碎了。

  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鲜活的爱。

  第二个星期,我开始处理一些事情。

  我给叔叔阿姨的卡里,打了一笔钱。

  不多,但足够他们安享晚年。

  我没有告诉他们,只是每个月,以陈阳公司的名义,给他们打一笔“抚恤金”。

  我知道,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心安理得地收下。

  我还联系了青河最好的养老院。

  环境很好,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工。

  我把资料寄给了叔叔阿姨,跟他们说,这是公司给优秀员工家属的福利。

  他们可以随时去体验,去住。

  去不去,由他们自己决定。

  我只是想,给他们多一个选择。

  做完这些,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好像,失去了人生的目标。

  以前,我的目标是挣钱,是升职,是证明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对的。

  现在,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就是陈阳的脸,就是叔叔阿姨苍老的模样。

  我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说,我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有重度抑郁。

  他建议我休养,或者,换个环境。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

  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

  所有人都很震惊。

  我的老板,我的同事,都来劝我。

  他们说,我正处于事业的巅峰期,现在放弃,太可惜了。

  我只是笑了笑。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或者说,安知鱼之痛。

  我卖掉了上海的房子。

  拖着两个行李箱,我离开了这个我生活了十二年的城市。

  我没有回老家。

  我去了云南。

  我在大理租了个小院子,种花,养狗,看书,晒太阳。

  我开始学着,放慢自己的脚步。

  学着去感受,风的形状,阳光的温度。

  学着和自己和解。

  我不再强迫自己去忘记。

  我想他的时候,就拿出照片看看。

  我会对着照片,跟他说说我今天遇到的趣事,看到的风景。

  有时候,说着说着,会笑。

  有时候,说着说着,会哭。

  但我知道,我在一点点地好起来。

  每个月,我都会和叔叔阿姨通一次视频电话。

  他们一开始很不习惯,后来,也慢慢接受了。

  我们在视频里,聊家常。

  阿姨会教我怎么做她拿手的红烧肉。

  叔叔会跟我炫耀他新养的兰花。

  他们叫我“薇薇”,我叫他们“爸,妈”。

  那两个躺在通讯录里十几年的称呼,终于,被我叫出了口。

  他们没去养老院。

  叔叔说,还是自己家里住着舒坦。

  但他们告诉我,他们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下。

  用的是我给他们的钱。

  阿姨在视频里,带我参观他们的新家。

  墙刷白了,换了新的家具。

  客厅里,挂上了一张新的全家福。

  是他们两个,和我视频通话的截图,P在了一起。

  照片上,我们三个人,都在笑。

  陈阳的房间,他们也重新布置了。

  那张黑白的照片,被收了起来。

  换上了一张,我和陈阳的合影。

  就是那张,在海边,他背着我,我们笑得像两个傻子的照片。

  阿姨说:“阳阳肯定也希望,家里是这个样子。”

  我看着视频里的一切,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们都在努力地,向前走。

  带着对他的思念,好好地,活下去。

  一年后。

  我回了一趟青河。

  不是出差。

  是回家。

  我推开那扇熟悉的门。

  叔叔阿姨都在。

  阿姨在厨房里忙活,叔叔在阳台上浇花。

  看到我,他们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

  “薇薇,你回来啦!”

  “爸,妈,我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后,我陪着他们在小区里散步。

  遇到了很多老邻居。

  他们都好奇地看着我。

  叔叔就特别骄傲地跟他们介绍:

  “这是我闺女,林薇。”

  那一刻,青河的风,吹在脸上。

  不再是冷的。

  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