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了谢云礼,江城最耀眼的男人。

  可惜我是个自闭症患者,无法回应他的一切。

  我们像两条平行线,活在同一屋檐下。

  直到他发现,我能和陌生人交谈,却唯独对他沉默。

  他红着眼问我:“温染,你就这么怕我?”

  后来,我颤抖着拉住他衣角,第一次喊出那个称呼。

  “老公……你能抱抱我吗?”

  1

  没人知道谢云礼为什么娶我。

  包括我自己。

  婚礼那天,我穿着不属于我的沉重婚纱,站在刺眼的灯光下。

  耳边是轰鸣的音乐和模糊的人声。

  我低着头,手指死死抠住掌心,用疼痛对抗着快要淹没我的窒息感。

  「染染,别怕。」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像一阵微凉的风,暂时吹散了我周遭的喧嚣。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感知到谢云礼的存在,我的丈夫。

  仪式一结束,我就被送回这个被称为“家”的巨大、陌生的房子。

  我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墙壁被漆成了柔和的奶白色。

  这是我唯一的要求,通过我的监护人林阿姨转达的。

  谢云礼满足了它。

  新房之夜,我蜷缩在房间的沙发上,紧紧抱着一个靠垫。

  门外有脚步声停下。

  我的心跳快到发痛。

  门把手没有转动。

  那脚步声只在门口停留了片刻,便渐渐远去了。

  我像一只终于获得赦免的囚鸟,瘫软下来。

  之后的日子,成了定式。

  谢云礼很忙,很少回家。

  这个家太大了,大得空旷,正好容下我一个人。

  我有自己的作息,固定的时间吃饭,画画,在固定的路线散步。

  佣人张妈负责照顾我,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妇人,很好。

  我们互不打扰。

  谢云礼偶尔回来,通常是深夜。

  我能听见楼下车库卷闸门升起的声音,然后是沉稳的脚步声踏上楼梯。

  他会经过我的房门。

  每一次,我都会立刻关掉床头的台灯,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凝固成一尊雕像。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主卧方向,我才敢慢慢喘气。

  我们最接近的时刻,是在餐桌上。

  如果他回来吃晚饭,我们会坐在长桌的两端。

  长长的桌子,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他吃饭很安静,几乎不发出声音。

  我也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吞咽,希望这顿饭尽快结束。

  他从不试图跟我说话。

  起初,我紧张得拿不稳筷子。

  后来,渐渐习惯了这种沉默的压迫感。

  只是依旧不敢抬头看他。

  我知道他很好看,林阿姨给我看过照片。

  照片上的他眉眼深邃,气质冷峻。

  但现实中,他的存在感太强了,像一团无形的火焰,让我本能地想要躲避。

  我有时会偷偷看他放在玄关的皮鞋,整齐划一,一尘不染。

  书房里有一幅他少年时获得的击剑奖杯,闪着冷冽的银光。

  这个家里属于他的痕迹很少,却无处不在,提醒着我,他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而我,是一个意外闯入的,格格不入的客人。

  这样也好。

  互不干涉。

  我抱着画板,缩在我小小的安全屋里,窗外的世界与我无关。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我会听到主卧那边传来隐约的走动声,或者杯子放在桌上的轻响。

  那时我会想,谢云礼,他在做什么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会被画笔的沙沙声取代。

  我的世界很小,装下画画,就几乎满了。

  2

  时间像沙漏里的沙,无声流淌。

  结婚快两年了。

  我对谢云礼的恐惧,似乎减轻了一点点。

  从最初的濒死感,变成了一种持续的、高度戒备的紧张。

  像一只警惕的鹿,时刻竖着耳朵,捕捉着猎人的动静。

  张妈有时会多嘴几句。

  「先生吩咐,给太太换了这批颜料,说是无害的。」

  「先生让人把花园靠窗的那丛玫瑰剪了,说太太怕刺。」

  我抱着新送来的颜料,它们有着漂亮的名字:钴蓝、那不勒斯黄、永固玫红。

  都是顶级货色,很贵。

  我默默收下,心里计算着我又欠了他多少。

  至于玫瑰,我确实有一次散步时,被枝条勾到了裙子,吓得僵在原地很久。

  他怎么会知道?

  也许是从张妈那里听说的吧。

  我尽量不去深想。

  生活像一潭死水,直到那个下午被打破。

  那天阳光很好,我鼓起勇气,想走到社区尽头那个废弃的小花圃写生。

  那里通常没人。

  我喜欢画那里的杂草和斑驳的墙面。

  可那天,花圃里坐着一位白发老奶奶,她脚边趴着一只慵懒的橘猫。

  我僵住了,进退两难。

  老奶奶看见我,笑着朝我招手。

  「孩子,来晒太阳吗?」

  她笑起来,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像我的外婆。

  我犹豫着,不敢动。

  她并不靠近,只是温和地看着我,继续慢悠悠地说着话,说天气,说她的猫。

  她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慢慢挪过去,在离她几步远的石阶上坐下。

  拿出画板,开始画画。

  我们之间只有画笔的沙沙声,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很安静,很安全。

  临走时,我画完了那张速写,是一只晒太阳的肥猫。

  我把它撕下来,迟疑地,递给她。

  「送……送你。」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而且干涩得厉害。

  老奶奶惊喜地接过去,连声道谢。

  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点点微弱的暖流划过。

  这微不足道的互动,用尽了我全部的勇气。

  我并不知道,这个场景,被旁边另一个散步的人,用手机无意中录了下来。

  更不知道,这段视频,会辗转落到谢云礼的手机上。

  那天之后,我有时会再去那个小花圃。

  偶尔能遇到老奶奶,我们保持着默契的距离,互不打扰,只是静静地坐着。

  这成了我一个隐秘的,小小的慰藉。

  是我灰白世界里,唯一一抹柔和的色彩。

  我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藏在这个安静的角落。

  谢云礼的世界在繁华的都市中心,和这个边缘的社区花圃,有着光年般的距离。

  直到那天晚上。

  我清楚地记得,他回来得出奇地早。

  我正坐在餐厅里,小口喝着张妈炖的汤。

  听到车库门响时,我手里的勺子差点掉进碗里。

  他走进来,带着一身外面的清冷气息。

  西装革履,一丝不苟。

  他似乎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低下头,盯着碗里漂浮的葱花,心跳如鼓。

  他破天荒地没有直接去书房,而是在我对面坐下了。

  张妈给他添了碗筷。

  漫长的沉默。

  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

  我吃得味同嚼蜡,只盼着快点结束。

  「今天下午,你出去了?」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寂静。

  我浑身一颤,汤勺「哐当」一声碰在碗沿上。

  他知道了?

  他怎么知道的?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去了哪里?」

  他又问,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我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恐惧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我的理智。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我逃也似的冲回了二楼房间,反锁了门。

  背靠着门板,我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门外,没有脚步声跟来。

  只有一片死寂。

  那晚,我失眠了。

  谢云礼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生气了吗?

  因为我未经允许走出了这个房子?

  我把自己蜷缩起来,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

  我们的「银河」,似乎变得更宽了。

  3

  视频是周助理无意间看到的。

  他在一个本地生活分享平台上,刷到了他住在那个小区的表妹发的视频。

  配文是:「小区里发现的天使小姐姐和她的神仙画作!」

  视频里,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纤细女孩坐在荒废的花圃石阶上,低头专注地画着画。

  阳光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

  她侧脸安静,睫毛很长。

  偶尔,她会抬头看看不远处晒太阳的猫,眼神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

  周助理差点没认出那是温染。

  他只在两年前的婚礼上,隔着人群远远见过一次这位神秘的谢太太。

  印象中,她总是低着头,苍白,脆弱,像一件易碎的琉璃制品。

  而视频里的她,虽然依旧安静,却有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安然。

  更让他吃惊的是视频的结尾。

  女孩画完了,把画纸撕下来,递给了旁边一位笑眯眯的老奶奶。

  老奶奶似乎在夸她,她腼腆地低下头,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表妹的画外音激动地响起:「奶奶说小姐姐跟她说话了!声音超好听!」

  周助理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不寻常。

  他跟随谢云礼多年,深知这位老板对他那位特殊妻子的复杂态度。

  看似不闻不问,实则事事关心。

  他不敢怠慢,立刻把视频转发给了谢云礼。

  谢云礼正在开会。

  手机屏幕亮起时,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然后,他的目光定住了。

  会议室里正在做报告的主管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他们那位向来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总裁,脸色瞬间变了。

  谢云礼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温染。

  她竟然走出了那栋房子?

  她坐在阳光下,拿着画板。

  最重要的是……她和人交流了?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赠予动作,和一句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话。

  但这对于两年来说,在他面前如同一个封闭的、毫无反应的精致人偶般的温染,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心头。

  是震惊,是难以置信,紧接着,是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的刺痛。

  为什么?

  为什么别人可以?

  那个老太太,那个拍视频的陌生人,他们都可以看到她这样一面。

  唯独他不可以?

  两年了,他小心翼翼地守着她,给她最好的环境,最大的自由,不敢靠近,不敢打扰。

  生怕惊扰了她,让她更加封闭。

  他以为她的世界彻底关上了门,对所有人。

  可现在却发现,那扇门或许只是对他关闭了。

  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谢总?谢总?」

  旁边的高管小声提醒。

  谢云礼猛地回神,发现全会议室的人都在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恢复了惯常的冷漠。

  「继续。」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剩下的会议,他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脑海里反复播放着那个视频的画面。

  她递出画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是羞涩吗?

  她对着别人,也能露出那样的表情吗?

  会议一结束,谢云礼第一个起身离开。

  他把自己关进总裁办公室,又一次点开了那个视频。

  一遍,又一遍。

  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温染每次见到他时,那惊恐如小鹿般的眼神,和瞬间僵直的身体。

  他一直以为,那是她的病导致的,对所有人的反应。

  可现在才知道,不是。

  那只是针对他谢云礼一个人的。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他的心。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宅邸的电话。

  是张妈接的。

  「她今天出去了?」

  「是,先生,太太下午去了小区后面的花圃。」

  「一个人?」

  「……是的。」

  谢云礼沉默了几秒。

  「以后她再去,让司机远远跟着,确保安全。」

  「是,先生。」

  挂断电话,谢云礼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江城的繁华景象,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可他只觉得一片冰凉。

  他娶她,是为了把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让她免受风雨。

  却没想到,自己成了她最大的风雨。

  多么讽刺。

  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这场他强求来的婚姻,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4

  那天之后,谢云礼回家的次数,诡异地变多了。

  不再总是深更半夜,有时甚至会回来吃晚饭。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持续的煎熬。

  每一次听到车库门响,我的神经都会瞬间绷紧。

  吃饭时,我能感受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不再是以前那种忽略的、漠不关心的视线,而是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探究,甚至是一丝……我无法解读的沉郁。

  这让我更加食不知味,如坐针毡。

  我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餐桌。

  「慢点吃。」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没有什么情绪,却让我差点噎住。

  我僵住,不敢再动。

  「对消化不好。」

  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低着头,盯着碗里剩下的几粒米饭,手指紧紧捏着筷子。

  他为什么……要关心我消化好不好?

  这不符合我们两年来的相处规则。

  规则的打破,意味着未知,而未知让我恐惧。

  饭后,我像往常一样,立刻想逃回二楼的画室。

  那是我的避难所。

  「温染。」

  他在我身后叫住我。

  我停住脚步,背对着他,身体僵硬。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

  他走到了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

  我不得不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

  他的眼神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很喜欢去那个花圃?」

  又是花圃。

  我的心揪紧了。

  他果然很在意我出门的事。

  我轻轻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那里……有什么特别吗?」他继续问,声音放低了些,似乎想显得温和,但那份固有的冷峻依然存在。

  我咬着下唇,无法回答。

  有什么特别?

  有阳光,有安静的猫,有一个不会用压迫性眼神看着我的老奶奶。

  但这些,我怎么说得出口?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他。

  或者说,是加剧了他那种隐忍的烦躁。

  他往前踏了一小步。

  距离的骤然拉近,让我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男士香水混着烟草的味道。

  很陌生的气息,充满了侵略性。

  我控制不住地后退,后背抵住了冰冷的楼梯扶手。

  无路可退。

  「为什么?」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力度。

  「为什么可以跟别人说话?」

  「为什么可以接受别人的存在?」

  「偏偏对我不行?」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像石头一样砸过来。

  我被他语气里那股几乎压制不住的焦躁和……受伤?(或许是我的错觉)吓坏了。

  脑子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巨大的恐慌淹没了我。

  我猛地蹲下身,用手紧紧抱住头,这是一个自我保护的下意识动作。

  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外界的一切伤害。

  我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谢云礼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我蹲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瑟瑟发抖。

  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只能蜷缩起来保护自己的幼兽。

  他僵在原地。

  空气中只剩下我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

  我听到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是他后退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

  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稍微远离了一些。

  「对不起。」

  我听到他声音干涩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挫败,甚至是……一丝狼狈?

  我无法思考,也无法回应。

  我只是拼命地把自己缩得更紧。

  「你上去吧。」

  最后,他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上了楼。

  冲进画室,反锁上门,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失控。

  谢云礼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那个仓皇逃窜的背影消失的楼梯口。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

  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茫然的神情。

  他刚才做了什么?

  他竟然失控地去逼问她?

  明知道她会害怕。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期待她像对那个陌生老太太一样,对他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吗?

  谢云礼,你真是疯了。

  他走到酒柜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烧感。

  却无法压下心头的烦闷。

  他拿出手机,又一次点开了那个视频。

  画面里的温染,安静,美好,在阳光下像一幅画。

  而刚才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她,苍白,脆弱,仿佛一碰即碎。

  都是她。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或者说,哪一个,才是愿意对他展露的她?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感直冲头顶。

  他知道了答案。

  那个在阳光下能与人简单交流的温染,不属于他。

  属于他的,只有那个永远对他紧闭心门,充满恐惧的妻子。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闷得发痛。

  5

  那次失控的质问后,谢云礼似乎又恢复了原样。

  他不再提前回家,不再试图在餐桌上与我交谈。

  我们又回到了那种“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的状态。

  这让我稍稍安心。

  但我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比如,我的画室里开始出现一些顶级的新画材,包装上没有任何logo,但我知道它们价值不菲。

  张妈只是说:“先生让人送来的。”

  又比如,我发现花园里那丛让我害怕的、带刺的玫瑰被移走了,换上了柔软的薰衣草。

  傍晚的风吹过,会带来安神的香气。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微小的涟漪。

  我抱着崭新的颜料,它们有着细腻的触感和饱满的色彩。

  我默默收下,然后在画布上,不自觉地多用了一些那些颜色。

  一种隐秘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感激,藏在笔触里。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平静。

  只是我再去那个小花圃时,会发现司机的车远远地停在路边。

  我知道,这是谢云礼的安排。

  他没有阻止我出门,而是用这种方式,确保我的安全。

  这种“守护”让我感到复杂。

  既有一点被尊重的感觉,又有一种被无形目光注视着的轻微不自在。

  但总的来说,这比直接的 confrontation 要好得多。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完成了一幅新的画。

  画的是夜晚的星空,深蓝色的宇宙里,闪烁着细碎的光点。

  我画了很久,几乎投入了全部的心神。

  放下画笔时,才感到一阵疲惫。

  我走出画室,想去倒杯水,却发现谢云礼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讲电话。

  他背对着我,声音低沉。

  我下意识地想退回画室。

  他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忽然转过身。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遇。

  我立刻低下头,心跳加速。

  他对着话筒简单说了两句,便挂断了电话。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我局促地站在原地,手指绞着衣角,不知道是该前进还是后退。

  “画完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缓和一些。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我的画。

  我轻轻点头。

  “画的什么?”

  他又问。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对我的画产生具体的好奇。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那幅抽象的、充满个人情绪的星空。

  语言对我来说,总是如此贫乏和困难。

  我急得额头冒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谢云礼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却不像以前那样充满压力。

  他似乎在学着,给我更多的时间。

  我鼓起勇气,抬起手,指了指画室的方向,又指了指窗外深蓝色的夜空。

  “星……星。”

  我用尽力气,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谢云礼却听清了。

  他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星空?”

  他准确地理解了我的意思。

  我用力点头,心里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一丝微弱的喜悦。

  他理解了。

  他没有再问更多,只是说:“很好。”

  然后,他转身走向书房,像往常一样。

  但这一次,他经过我身边时,脚步似乎放缓了一瞬。

  空气中,留下了一句很轻的话。

  “晚安,温染。”

  我僵在原地,直到书房的门轻轻关上,才回过神来。

  晚安?

  他……对我说了晚安?

  这两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更大的涟漪。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酸涩又微甜的情绪,在我心里悄悄蔓延。

  6

  变化发生得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

  谢云礼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方式与我“交流”。

  他不再试图用声音闯入我的世界,而是选择了文字。

  一天早上,我在餐桌上我的固定座位旁,发现了一张便签纸。

  压在我的牛奶杯下。

  纸上是他凌厉而好看的笔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天气好。」

  我拿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

  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纸上,把墨迹照得发亮。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写这个。

  但这句话没有提问,没有要求,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

  这让我感到安全。

  第二天,又是一张便签。

  「新送来的颜料,喜欢吗?」

  这次,是一个问句。

  但我可以不用立刻用语言回答。

  我犹豫了一下,拿起笔,在纸条的空白处,画了一个小小的勾。

  然后把纸条放回了原处。

  第三天,没有纸条。

  但我发现,我常坐的沙发旁,多了一盏设计优雅的落地灯。

  光线柔和,正好适合阅读……或者看画册。

  我站在灯前,伸手摸了摸温暖的灯罩。

  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

  像是一小块冰,在慢慢地融化。

  这种无声的交流渐渐成了我们之间的新规则。

  他便签上的内容也开始变得多样。

  有时是「下雨,带伞。」(虽然我根本不出远门)

  有时是「张妈做了你喜欢的桂花糕。」

  有时甚至是一句没头没脑的「会议很长。」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拼图一样,让我一点点地,拼凑出谢云礼生活的轮廓。

  一个与我认知中那个冰冷、遥远的形象,不太一样的轮廓。

  我开始习惯在早餐时寻找那张纸条。

  如果没有,心里甚至会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

  作为回应,我有时会在画完一幅满意的画后,拍下照片,通过张妈的手机发给他。

  张妈会说:“先生让我告诉太太,画很好看。”

  我知道,这背后是他。

  我们之间,仿佛建立起一座无声的桥梁。

  脆弱,但真实存在。

  直到那天下午,我的远房表舅和表舅妈突然来访。

  他们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很多年没有走动了。

  张妈来画室告诉我时,我本能地感到害怕。

  我不想见任何人。

  但他们是长辈,张妈显得很为难。

  我只好硬着头皮下楼。

  表舅妈一见到我,就热情地迎上来,想要拉我的手。

  我惊恐地后退,躲开了。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堆起笑容。

  “染染,这么久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

  “听说你结婚了,嫁得真好,谢总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啊。”

  表舅坐在沙发上,打量着这间宽敞的客厅,眼神里流露出羡慕。

  “是啊是啊,染染真是好福气。我们这次来,是想请你帮个小忙……”

  他们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原来是想让谢云礼投资表舅那个快破产的小公司。

  巨大的声音,夸张的表情,不断靠近的身体……

  这一切都让我窒息。

  我捂住耳朵,缩在沙发角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世界变得模糊而喧嚣。

  “染染?你怎么了?”

  “哎呀,这孩子,怎么还是这样……”

  他们的声音像尖锐的噪音,刺穿我的耳膜。

  我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就在这时,大门被猛地推开。

  谢云礼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外面的冷意。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客厅,最后落在我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表舅和表舅妈吓得立刻站了起来。

  “谢、谢总,您回来了……我们就是来看看染染……”

  谢云礼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碰我,只是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我齐平。

  “染染。”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和稳定。

  “看着我。”

  我颤抖着,从手臂的缝隙里看向他。

  他的眼睛很黑,很深,里面没有责怪,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没事了。”

  他重复着,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

  “我回来了。”

  “这里很安全。”

  “坏人都走了。”

  他的声音像一道屏障,将那些可怕的喧嚣隔绝在外。

  我狂跳的心脏,竟然真的,一点点地平复下来。

  谢云礼站起身,面对那对已经吓傻的亲戚,语气冰冷彻骨。

  “出去。”

  “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太太面前。”

  表舅还想说什么,被谢云礼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他们几乎是连滚爬地离开了。

  客厅里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我和他。

  我依然缩在沙发里,但恐惧已经退潮。

  我偷偷抬起头,看着谢云礼的背影。

  他站在窗前,打电话安排着什么,语气不容置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我一直害怕的男人,他的背影,好像……一座山。

  7

  亲戚风波之后,我和谢云礼之间那座无声的桥梁,似乎变得更加坚固了。

  他依然用便签与我交流,但内容里多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温度。

  而我,也开始尝试着,迈出更大的一步。

  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很好。

  我完成了一幅画,画的是窗外的花园,新种的薰衣草在阳光下泛着紫灰色的光泽。

  我鼓起勇气,拿着平板电脑,走到了书房门口。

  书房的门虚掩着。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他敲击键盘的声音。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像一尊雕像。

  举起手,又放下。

  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膛。

  最终,我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的键盘声停了。

  “进来。”

  他的声音传来。

  我推开门,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

  谢云礼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看到是我,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他合上电脑,身体微微向后靠,是一个尽量不给人压迫感的姿势。

  “怎么了?”

  他问,声音放得很轻。

  我把平板电脑递过去,屏幕上是我刚画好的那幅画。

  他接过,认真地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手边的触控笔,在画旁边的空白处,打了一行字。

  「光影很美,尤其是薰衣草上的。」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涌起一丝微小的雀跃。

  他看懂了我想表达的。

  我拿回平板,犹豫了一下,也在上面打字。

  「谢谢你……赶走他们。」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我的手指都在颤抖。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地,直接地,向他表达感谢。

  谢云礼看着那行字,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在涌动。

  “不用谢。”

  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又拿起笔,在平板上写。

  「这里也是你的家,你有权觉得安全。」

  我的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我低下头,害怕被他看到我失控的情绪。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流。

  我鼓起勇气,再次拿起笔,在平板上画了一个很简单笑脸。

  旁边写着:「今天,阳光很好。」

  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直接的,表达友好的方式。

  谢云礼看着那个笨拙的笑脸,愣了一下。

  随即,我惊讶地看到,他的嘴角,似乎非常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几乎不存在的笑容。

  但却像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瞬间照亮了他冷峻的侧脸。

  他接过平板,也画了一个简单的笑脸,回复我。

  「是的,很好。」

  那一刻,隔着平板电脑,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我们仿佛完成了一次真正的对话。

  没有声音,却震耳欲聋。

  我拿着平板电脑,像揣着一个珍贵的宝贝,离开了书房。

  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回到画室,我看着平板上那个他画的笑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拿起画笔,在画布上,画下了第一笔明亮的黄色。

  像阳光。

  从那以后,平板电脑成了我们更常用的交流工具。

  我会拍下我每天画的画给他看。

  他会简洁地评价:「色彩很棒」或者「构图有趣」。

  有时,他也会分享一些他看到的风景照,比如出差时酒店的窗外,或者一片奇特的云。

  我们会用简单的符号和文字,交流着彼此世界里,最微不足道,却又最真实的一面。

  我甚至开始允许,他在家的时候,他可以在我的画室门口停留。

  看我画画。

  我们依然很少说话。

  但空气不再凝固。

  有时,我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创作里,忘记了他的存在。

  直到画完一个段落,抬起头,才发现他还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我的画布上,或者,窗外。

  那一刻,我心里会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个巨大的房子,好像……不再那么空了。

  8

  平静的日子被一个意外的机会打破。

  一个在国内外都颇有影响力的艺术基金会,正在筹备一个名为“世界另一面”的公益艺术展,旨在发掘和展示特殊群体艺术家的才华。

  策展人通过一些渠道看到了我流传在外的画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几经周折,联系到了谢云礼。

  谢云礼在晚餐后,用平板电脑很郑重地跟我谈了这件事。

  他把策展方的资料、展览主题和意义,都清晰地列给我看。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让更多人看到你的画。」

  「但决定权在你。你如果不想参加,我们就拒绝。」

  我看着平板上的文字,心里乱成一团。

  展出我的画?

  让很多人看到?

  光是想象那个场景,就让我感到窒息般的恐惧。

  我下意识地摇头,身体开始发冷。

  谢云礼看着我,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的情绪。

  他只是打字回复。

  「好,我知道了。不用担心,我会处理。」

  他果然很快回复了对方,以我身体状况不佳为由,婉拒了邀请。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但没过几天,那个艺术基金会的项目负责人,竟然是我那位表舅妈的一个远亲。

  不知他们如何串通,一些不好的流言开始在小范围内传播。

  说谢云礼的妻子“精神不正常”,她的画作都是代笔,是谢云礼为了给她镀金、营造人设的手段,甚至质疑我的创作能力。

  这些流言也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是张妈不小心说漏了嘴,她立刻后悔不已,连忙安慰我。

  但我却陷入了另一种情绪。

  我不是愤怒,更多的是委屈和一种尖锐的刺痛。

  画画是我和世界交流的唯一方式,是我的呼吸。

  现在,连这都要被剥夺,被污蔑吗?

  那天,我第一次没有去画室。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谢云礼很晚回来,张妈忐忑地告诉了他这件事。

  我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在我的房门外停下。

  他没有敲门,也没有说话。

  只是在门口站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以及他打电话的声音,语气冰冷而强硬,似乎在处理这件事。

  第二天早上,我在餐桌上看到一张便签。

  他的字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用力,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

  「你的画,是你自己的光芒。」

  「无人能夺走。」

  「相信我。」

  看着这几行字,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被理解的酸涩。

  那天下午,我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惊讶的决定。

  我拿起平板电脑,走到书房门口。

  谢云礼正在开视频会议,表情严肃。

  我看到他,犹豫了一下,但没有离开。

  他看到了我,对着话筒说了句“稍等”,然后关闭了摄像头和麦克风,向我走来。

  我把平板电脑递给他。

  上面是我写的一句话,字迹因为紧张而有些歪扭。

  「我想参加那个展览。」

  谢云礼愣住了,他仔细地看着我,似乎想确认我是否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你确定吗?这意味着会有很多人,会有媒体,会很吵。」他打字回复,详细列出可能遇到的困难。

  我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拿过平板,慢慢地打字。

  「我的画……不是假的。」

  「我想……让他们知道。」

  谢云礼看着我的话,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緒,有关切,有担忧,但最终,都化为一种深沉的支持。

  「好。」

  他回复了一个字。

  然后,他又打了一行字。

  「我会一直在。」

  简短的五个字,却像有千钧重,稳稳地落在了我的心上。

  9

  决定参展后,我的生活有了一些变化。

  谢云礼帮我组建了一个小小的团队,包括一位温和耐心的艺术顾问,负责与策展方沟通,以及一位经验丰富的助理,帮我处理杂事。

  他尽量将我需要直接面对外界的事务减到最少。

  大部分时间,我依然待在我的画室里,创作准备参展的作品。

  但这一次,我的心情不同了。

  画画不再仅仅是自我宣泄,它被赋予了一层新的意义——证明。

  证明我的存在,我的价值。

  谢云礼回家的时间更早了。

  他有时会带回来一些展览的进度资料,用平板电脑简洁地告诉我。

  有时,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画室的沙发上,处理他的工作。

  我们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但我知道,他在那里。

  这种“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支持。

  一天晚上,我为了修改一幅画的一个细节,在画室待到很晚。

  谢云礼也没有去睡,在客厅里看书。

  当我终于满意地放下画笔时,才发现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我走出画室,看到客厅里温暖的落地灯还亮着。

  谢云礼靠在沙发上,书本摊在膝盖上,竟然睡着了。

  柔和的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褪去了白日的冷峻,显得意外的安静,甚至有一丝疲惫。

  我放轻脚步,想悄悄上楼。

  经过他身边时,我却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他的眼镜滑落了一些,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我看着他,心里涌起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

  像是一片轻轻的羽毛,拂过心尖,有点痒,又有点酸。

  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去,想帮他把眼镜拿下来。

  我的手指快要碰到他镜框的时候,他忽然动了一下。

  我吓得立刻缩回手,心脏狂跳。

  他并没有醒,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眉头舒展开来。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儿,确认他睡熟了,我才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回到房间,我背靠着门,还能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心跳。

  脸上有点发烫。

  刚才那一瞬间,我离他那么近。

  近到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和他下巴上泛着的淡青色胡茬。

  和我记忆中那个令人恐惧的阴影,完全不一样。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一片星空。

  不是冰冷孤寂的,而是温暖的,闪烁着柔和光芒的星空。

  第二天早上,我在餐桌上看到谢云礼时,第一次没有立刻避开他的目光。

  他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似乎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

  但当他看向我时,我注意到,他的眼神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点点。

  “昨晚睡得好吗?”他破天荒地用声音问道,虽然语气还是平缓的。

  我点了点头,低下头喝牛奶,掩饰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

  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像冰雪消融,春草发芽。

  无声,却充满力量。

  10

  展览的筹备工作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我选送了五幅作品,都是我最满意的画作,包括那幅《星空》。

  谢云礼帮我审核了所有的合同和流程,确保万无一失。

  艺术顾问告诉我,策展方对我的作品评价极高,决定将其中两幅放在核心展区。

  随着开幕日期临近,我的焦虑感与日俱增。

  虽然我不需要出席开幕式和应对媒体,但想到我的画将要暴露在无数陌生人的目光下,被评头论足,我就感到一阵阵心悸。

  我开始失眠,食欲不振,甚至在画画时也会走神。

  谢云礼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安。

  一天,他带回了一个精美的模型。

  是展览现场的等比例微缩模型。

  他把它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用平板电脑向我详细解释。

  「这是入口。」

  「你的画会放在这个区域,空间很大,人流会得到控制。」

  「这里有一个安静的休息室,如果你哪天想去看看,我们可以从专用通道直接进去,不会遇到任何人。」

  他一点一点地指给我看,耐心得不可思议。

  模型做得很精致,连灯光效果都模拟了出来。

  我的画被做成小小的复制品,放在相应的位置。

  看着这个微缩的世界,那种庞大未知的恐惧,似乎被具体化、缩小了,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我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模型里那幅小小的《星空》。

  “如果……如果别人说……画得不好呢?”

  我抬起头,看着他,极其艰难地,用声音问出了这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

  我的声音干涩,颤抖,几乎不成调。

  但谢云礼听懂了。

  他看着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认真。

  “温染。”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稳定。

  “艺术没有唯一的标准。”

  “但真诚,永远能打动人心。”

  “你的画里,有最珍贵的东西。”

  他没有说“画得很好”这类空洞的安慰。

  而是告诉了我一个更本质的道理。

  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一些。

  展览开幕前夜,我紧张得完全睡不着。

  凌晨三点,我悄悄下楼,想喝点水。

  却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

  谢云礼坐在沙发上,模型还摊开在茶几上。

  他似乎在等我。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

  “睡不着?”

  我点点头,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蜷缩起来。

  我们之间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惊讶地抬起头。

  “很多年前,有个年轻人,他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觉得一切都完了。”

  他的声音平缓,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有一天,他无意中走进一个画展,看到了一幅画。”

  “画的是星空,但是是很不一样的星空,充满了挣扎的笔触,但星空深处,却有非常非常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光。”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幅画,好像在对他说,看,再黑的夜,也总有光。”

  “就是那点光,陪他走过了最难的阶段。”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我,深邃得像夜海。

  “温染,那幅画,是你十三岁时的作品,《星空》。”

  我彻底愣住了,睁大眼睛看着他。

  十三岁……那是我参加一个公益画展的作品……

  所以……

  所以他娶我……

  是因为……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我,让我一时无法思考。

  “我告诉你这个,不是想给你压力。”

  他看着我,眼神无比坦诚。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画,曾经给过一个人巨大的力量。”

  “所以,不要害怕。”

  “你的光芒,比你自己想象的,要明亮得多。”

  他说完,便不再开口,留给我消化的时间。

  我低下头,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掉下来。

  不是悲伤,不是恐惧。

  是一种被深深理解,被郑重对待的震撼和……感动。

  原来,这场婚姻的起点,并不是我以为的怜悯或束缚。

  而是源于一场遥远的,沉默的共鸣。

  那一晚,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条“银河”,仿佛在静静的夜色里,悄然流动起来。

  星光,终于洒在了两岸。

  11

  画展如期开幕。

  我没有去现场。

  但谢云礼让助理实时发回了照片和视频。

  巨大的展厅里,我的五幅画被精心装裱,在专业的灯光下,呈现出我从未想象过的庄重与美丽。

  尤其是那幅《星空》,被悬挂在一面独立的深蓝色墙壁上,像是宇宙的一个切片,深邃而动人。

  视频里,可以看到人们在我的画前驻足,安静地欣赏,低声交谈。

  没有我恐惧的喧嚣和指指点点,只有一种肃穆的欣赏氛围。

  谢云礼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和我一起看着平板电脑上的画面。

  “看,很多人。”他低声说,语气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引导,像是在帮我脱敏。

  我紧紧抱着膝盖,手指攥得发白,但眼睛却无法从屏幕上移开。

  我的画,真的在被这么多人看着。

  而他们,似乎并没有带着恶意。

  这时,助理发来了一段语音消息,谢云礼点开外放。

  是策展人激动的声音:“谢总,反响太好了!尤其是温女士的《星空》,好几个重要的评论家和收藏家都赞不绝口,说看到了罕见的灵气和力量!”

  谢云礼侧过头看我,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听到了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惶恐,有茫然,还有一丝微弱的、破土而出的欣喜。

  我的画,是被认可的吗?

  那天晚上,艺术顾问带来了更详细的消息。

  有一家很有影响力的艺术杂志想要做一个专访,希望能了解我的创作心路。

  几乎是本能反应,我立刻摇头,身体缩向沙发深处。

  采访?和陌生人说话?讲述心路?这绝对不行。

  谢云礼没有立刻回复顾问,而是先看向我,用平板打字问我:「很害怕?」

  我用力点头。

  他沉吟片刻,对顾问说:“回绝掉。所有需要她直接面对媒体的请求,一律回绝。”

  顾问似乎有些遗憾,但还是点头应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随着画展影响力扩大,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再次出现,而且这次来得更加凶猛。

  一个颇有流量的艺术评论人在网上公开发难,措辞尖锐,质疑我的作品“过于精致”,缺乏“原生艺术的野蛮生命力”,暗示背后有强大的商业团队进行“精心包装和炒作”,甚至影射谢云礼是利用我的“特殊身份”进行营销。

  这些充满恶意的揣测,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眼睛。

  我盯着平板电脑上那些扭曲的文字,浑身发冷,刚刚建立起的一点点信心,瞬间溃不成军。

  原来,无论我怎么努力,在有些人眼里,我依然是个“不正常”的怪胎,我的成就,都可以被归因于我的疾病或者我丈夫的财富。

  眼泪模糊了视线,巨大的委屈和绝望几乎将我淹没。

  我丢开平板,把自己深深埋进沙发垫里,发出像小兽一样的呜咽。

  谢云礼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他拿起那个平板,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眼神越来越沉,像是结了一层冰。

  他没有立刻安慰我,而是先打了个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强硬。

  “周助理,把网上那些污蔑太太的言论,全部取证。联系法务部,准备律师函,一个都不准放过。”

  “对,用最严厉的条款起诉。”

  挂了电话,他才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蹲下,而是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保持着让我安心的距离。

  “温染。”他叫我的名字。

  我哭得不能自已,无法回应。

  “抬起头,看着我。”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他的表情严肃,甚至有些凶狠,但那凶狠不是针对我。

  “这些话是错的。”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你的画,就是你的画。谁也偷不走,谁也否定不了。”

  “这些声音很恶心,但它们伤害不了你。我会让它们消失。”

  他的话语像坚硬的磐石,试图挡住向我涌来的恶意潮水。

  “可是……他们说我……不正常……”我哽咽着,艰难地吐出这个词。

  谢云礼的眉头紧紧皱起,他沉默了几秒,然后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温染,你听好。”

  “这个世界所谓的‘正常’,平庸又无趣。”

  “你的不一样,是你的星空,是很多人穷尽一生都看不到的光。”

  “不要用他们的尺子,量你自己的宇宙。”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的浓雾。

  我怔怔地看着他,忘记了哭泣。

  他……是这么看我的吗?

  我的不一样,是……星空?

  那天,谢云礼动用了一切手段,以最快的速度压制了负面舆论,发出了措辞严厉的律师函。

  雷厉风行,不留丝毫情面。

  我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式,为我构筑一个安全的堡垒。

  晚上,我把自己关在画室里。

  没有开灯,只有月光洒进来。

  我看着窗外的夜空,想着谢云礼的话。

  然后,我拿起画笔,蘸上最浓重的黑色,又混合进最亮的蓝和银白,开始在画布上疯狂地涂抹。

  我不是在画画,我是在战斗。

  和我内心的恐惧、委屈、以及那些恶意的声音战斗。

  当黎明来临,一幅全新的画作诞生了。

  画面上,不再是静谧的星空,而是汹涌的、爆炸般的星云,在黑暗中激烈地碰撞、燃烧、重生,充满了原始而强大的力量。

  我画出了我的愤怒,我的反抗,以及……我的希望。

  清晨,谢云礼经过画室,看到这幅新画时,他停下了脚步,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蜷在椅子上睡着的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轻轻走进来,拿起旁边的一条薄毯,小心翼翼地盖在我身上。

  他的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个梦境。

  在他转身离开时,我其实已经醒了。

  我没有动,只是感受着毯子带来的温暖,和空气中残留的、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我的宇宙,好像真的,因为他那句话,而开始重新闪耀。

  12

  舆论风波过去后,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我和谢云礼之间,那种无形的屏障变得更薄了。

  我甚至开始习惯,在晚餐后,如果他也在客厅,我会多待一会儿,而不是立刻逃回画室。

  我们依然很少交谈,但沉默不再尴尬。

  有时,他会看财经杂志,我会在旁边翻看画册。

  互不打扰,却又奇异地和谐。

  一个周末的下午,艺术顾问带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之前那个公益艺术展的主办方,联合几家重要的美术馆,决定为参展的艺术家们举办一次巡回展览,第一站就在本市最大的现代美术馆,并且希望艺术家本人能在开幕当天短暂露面,有一个非正式的见面环节。

  顾问小心翼翼地解释,这次见面会非常小型,只邀请少数重要的嘉宾和媒体,流程简单,我甚至可以不用说话,只是露个面就好。

  我看着策划书,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露面?站在很多人面前?

  光是想象,手心就开始冒汗。

  我下意识地看向坐在旁边的谢云礼。

  他也在看策划书,眉头微蹙。

  看完后,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先对顾问说:“我们需要考虑一下。”

  顾问离开后,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阳光透过纱帘,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云礼没有问我“去不去”,而是拿起平板电脑,打字给我看。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挑战也很大。」

  「害怕是正常的。我也经历过很多害怕的场合。」

  我看到最后一句,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他也会害怕吗?

  在我眼里,他一直是无所不能的,冷静强大的。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自嘲地笑了笑,继续打字。

  「比如,第一次主持上千人的股东大会,上台前,我的手心也是湿的。」

  「但走过去之后,会发现,其实没那么可怕。」

  他是在用他的经历,安慰我。

  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但我还是犹豫。

  我拿过平板,慢慢地打字。

  「很多人……看我……我会不会……做不好?」

  「如果……搞砸了……怎么办?」

  他很快回复。

  「不会搞砸。」

  「你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是最好的呈现。」

  「而且,」他顿了顿,打下最后一行字。

  「我会在你身边。一直。」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随时可以离开。」

  他的承诺,像一颗定心丸。

  我看着那句“我会在你身边”,挣扎了很久,最终,鼓起勇气,在平板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勾。

  「好。」

  我决定试一试。

  为了我的画,也为了……不辜负他的期待和支持。

  接下来的日子,谢云礼亲自参与到见面会的准备中。

  他让人拿到了美术馆的详细平面图,带着我一遍遍熟悉动线,告诉我从哪里进场,站在哪里,从哪里离场。

  他甚至让助理找来了可能到场的重要嘉宾的照片和资料,让我提前“认识”他们,减少陌生感。

  他事无巨细,考虑得周到至极。

  见面会前一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凌晨,我悄悄下楼,发现谢云礼竟然在客厅里,用投影仪播放着舒缓的自然风光片。

  “睡不着?”他问,似乎并不意外。

  我点点头。

  “过来坐。”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在离他稍远的位置坐下。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上的潮起潮落,星河旋转。

  神奇的是,在那片浩瀚的自然景象前,我的紧张感竟然慢慢平息了。

  后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柔软的毯子。

  天已经蒙蒙亮。

  谢云礼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闭着眼,似乎也睡着了。

  晨光透过窗户,勾勒出他安静的睡颜。

  我看着他的侧脸,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的感觉。

  见面会的时间到了。

  我穿着谢云礼特意请人定制的、柔软舒适的礼服裙,被他紧紧牵着手,从专用通道走进美术馆的休息室。

  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有力地包裹着我冰凉的手指。

  外面隐约传来人声,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看着我,温染。”他低声说。

  我抬起头,看向他。

  他的眼神沉稳而坚定。

  “记住,我就在你旁边。”

  “如果受不了,就捏一下我的手。”

  我用力点头。

  当工作人员示意我们该出场时,我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大门打开,灯光和视线瞬间聚焦过来。

  我下意识地想要退缩,但手心里传来的力量支撑住了我。

  我低着头,跟着他的脚步,走上那个小小的平台。

  台下是模糊的人影和闪烁的相机灯光。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微微发抖。

  谢云礼稳稳地站在我身侧,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山。

  主持人说了些什么,我几乎没听清,耳边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按照事先说好的,我不用说话,只需要和策展人一起,向台下微微鞠躬示意。

  就在我弯腰的那一刻,台下忽然响起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那掌声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反而带着一种真诚的、赞赏的温度。

  我怔住了,下意识地抬起头。

  透过有些模糊的视线,我看到台下许多人脸上带着善意的、鼓励的微笑。

  那一刻,聚集在我胸口的恐惧冰块,仿佛被这温暖的声浪击碎了一角。

  我完成了任务。

  谢云礼立刻察觉到我到了极限,他上前半步,巧妙地用身体挡在我前面,对台下简短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护着我,迅速从原路退场。

  整个露面过程,可能不超过五分钟。

  但对我来说,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

  回到休息室,我脱力般地坐在沙发上,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但奇怪的是,除了后怕,还有一种微弱的、劫后余生般的兴奋。

  我做到了。

  我真的站在了那么多人面前。

  谢云礼递给我一杯温水,蹲在我面前,仔细看着我的脸色。

  “还好吗?”

  我接过水杯,手还在抖,但我努力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却是我发自内心的笑容。

  虽然转瞬即逝,但谢云礼看到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他的嘴角也缓缓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明显,如此真实。

  “你很棒,温染。”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

  我的眼眶突然就湿了。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我好像,终于跨越了一道曾经以为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而牵着我走过这道鸿沟的人,此刻,正蹲在我面前,用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目光,看着我。

  13

  见面会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

  我的画作受到了更多更严肃的关注,艺术价值得到了真正的认可。

  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变化发生在家里,在我和谢云礼之间。

  那短短五分钟的并肩而立,像一种神秘的仪式,无形中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有他在的空间。

  有时,我会抱着一本画册,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靠着沙发看,而他就坐在沙发上处理文件。

  我们依然沉默,但空气是流动的,温软的。

  一天晚上,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完成了一幅画,心情很好,第一次主动走到书房门口。

  门开着,他正在书桌前看书,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

  我轻轻敲了敲门框。

  他抬起头,看到我,有些意外,随即合上书。

  “画完了?”他问,语气自然。

  我点点头,走进去,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停在门口,而是慢慢走到了他的书桌前。

  书桌上很整洁,除了电脑和文件,还放着一个倒计时台历。

  我注意到,上面某个日期被红笔圈了出来。

  那是一个月后的日子。

  我有些好奇,指了指那个日期。

  谢云礼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那是……我们婚前协议到期的日子。”

  我愣住了。

  婚前协议?

  我几乎忘了这个东西的存在。

  当初结婚时,我的监护人力主签下的,约定如果两年后婚姻关系无法维系,我可以获得一笔可观的财产,然后离婚。

  那时,所有人都觉得,谢云礼只是一时兴起,这段婚姻注定短暂。

  包括我自己。

  两年之期,竟然马上就要到了。

  我的心突然慌了一下,一种莫名的空落落的感觉攫住了我。

  到期之后呢?

  他会……选择结束吗?

  毕竟,当初他娶我,或许只是一时冲动,或者像他说的,是因为那幅画。

  而现在,我的画已经被认可,我好像……也不再那么需要他全方位的保护了。

  他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

  这个念头让我的手指瞬间变得冰凉。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从中看到一丝如释重负的情绪。

  谢云礼没有错过我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像是在探究我情绪变化的原因。

  书房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过了很久,我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口气叹得极其复杂,有无奈,有挣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温染。”他叫我的名字。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眼眶已经有些发酸。

  他站起身,从书桌后走出来,但没有靠近我,只是靠在桌沿,与我保持着让我安心的距离。

  “看着我。”他说,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柔和。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认真,没有丝毫敷衍。

  “那份协议,只是一张纸。”

  “它代表不了任何东西。”

  “婚姻的期限,不应该由一张纸来决定。”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应该由这里决定。”

  他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的意思是……

  “我的决定,很久以前就做好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想要离开。”

  “否则,那个日期,没有任何意义。”

  他说完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反应。

  我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巨大的冲击让我无法思考,只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是要跳出来。

  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他沉稳的呼吸声,和我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原来……他从来没想过要结束。

  原来,他想让这段婚姻继续下去。

  除非……是我想离开。

  我怎么会想离开?

  这个家,这个有他在的空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了我唯一感到安心和温暖的港湾。

  离开他,我能去哪里?

  我的世界,早就不知不觉地,以他为中心,重新构建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欺骗,没有敷衍,只有一片深沉的、我看不懂,却莫名觉得安心的海。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我不是难过,是一种过于汹涌的情绪找不到出口。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用力的、重重的点头。

  我看到了。

  他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像夜空中炸开的烟火,璀璨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似乎想向我走来,但脚步刚动,又硬生生停住,只是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他在克制。

  怕吓到我。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变得更加柔软。

  雨,好像快要停了。

  14

  协议的事情说开之后,我们之间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隔阂也消失了。

  日子像加了蜜的温水,缓缓流淌。

  我甚至开始尝试着,为他做一点小事。

  比如,在他深夜工作时,让张妈给他送一杯热牛奶。

  比如,根据便签上他偶尔透露的疲惫,在画室里调出一种我认为能让人放松的蓝色,画成小幅的画,放在他书桌上。

  他每次看到,都会沉默地看很久,然后对我说一声“谢谢”。

  声音里带着一种我很喜欢的温度。

  我们的交流方式也升级了。

  他送给我一个精致的素描本。

  我们在上面“对话”。

  他写:「下周要出差,三天。」

  我在下面画一个哭脸,旁边写:「太久。」

  他回复:「尽量提前回来。」后面跟一个笨拙的笑脸。

  我画一幅他拖着行李箱的背影,旁边画上一个大大的太阳,写着:「等太阳。」

  他回来时,会给我带各种稀奇古怪的礼物,不贵重,却别具匠心。

  一块像星空一样的石头。

  一瓶装着极光颜色的沙漏。

  一本古老的、带着插画的植物图鉴。

  我们的家,被这些细碎的、温暖的碎片一点点填满。

  转眼,到了慈善晚宴那天。

  谢云礼原本不想让我去,怕那种场合让我不适。

  但我却主动提出了想去。

  因为晚宴的主题是“艺术与星星的孩子”,与我的经历相关。

  我想,我应该去。

  他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但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晚宴现场衣香鬓影,流光溢彩。

  巨大的水晶灯下,是盛装的人群和低声的谈笑。

  谢云礼紧紧握着我的手,将我半护在怀里,用身体替我挡开大部分视线和可能的接触。

  他的存在,像一道坚固的屏障。

  我们坐在安排好的、相对安静的角落。

  即使这样,周围的环境还是让我感到紧张,手心不断冒汗。

  谢云礼察觉到了,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说:“再坚持一下,等拍卖环节结束,我们就走。”

  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奇异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我点点头,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舞台上。

  拍卖环节开始。

  一件件捐赠品被拍出。

  轮到我的画时,我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幅我特意为晚宴创作的小画,画的是黑暗中,一双手捧着一颗发光的星星。

  起拍价不低。

  但让我惊讶的是,竞拍异常激烈。

  价格一路攀升。

  最终,被一位匿名的电话买家以惊人的价格拍下。

  全场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和掌声。

  聚光灯打在我们这一桌。

  主持人激动地说:“感谢谢太太温染女士的慷慨捐赠,以及这位匿名买家的善心!”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刺眼的灯光,密集的视线,让我瞬间感到窒息。

  我下意识地往谢云礼身后缩去,身体开始发抖。

  谢云礼立刻站起身,巧妙地用身体完全挡住我,接过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

  他面对着全场宾客,神色从容,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感谢各位的善举。我太太身体不适,需要先行离开,失陪。”

  他言简意赅,说完便揽住我的肩膀,在众人惊讶和探寻的目光中,护着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场。

  他的步伐很快,却很稳,为我劈开了一条离开喧嚣的道路。

  直到坐进车里,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我才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大口喘着气。

  谢云礼没有立刻开车,他侧过身,担心地看着我。

  “还好吗?是不是很难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不是难受,是另一种情绪。

  刚才在台上,在所有目光的中心,我虽然害怕,却清晰地听到了他毫不犹豫的维护。

  那种被珍视、被保护的感觉,像暖流一样冲刷着我的心脏。

  “对不起……”我哽咽着说,“我又搞砸了……给你丢脸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心疼的表情。

  “傻瓜。”他叹息一声,伸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触感却异常温暖。

  “你从来没有给我丢脸。”

  “在我眼里,你今晚很棒。”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大提琴的旋律,缓缓流淌在密闭的车厢里。

  “你想来,就来了。觉得不舒服,我们就离开。这很好。”

  “温染,你不需要迎合任何人的期待,包括我。”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

  他的话,像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我心中那把沉重的锁。

  我看着他在昏暗光线下格外深邃的眼睛,那里面的真诚和温柔,几乎要将我淹没。

  一股巨大的勇气,在这一刻涌了上来。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头,看向他,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谢云礼……”

  他专注地看着我,等待着。

  “那个……拍下画的人……是你吗?”

  我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那样高的价格,那样匿名的方式……我几乎能确定。

  谢云礼看着我,没有否认。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嗯。”

  他承认了。

  “因为那幅画里捧着的星星,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样子。”

  “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柔和得像要滴出水来。

  “我想把它挂在我的床头。这样,每天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我的星星。”

  我的星星。

  这三个字,像世界上最温柔的咒语,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滚烫的、喜悦的泪水。

  我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看着他眼中清晰倒映出的、小小的我。

  那一刻,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他的冲动。

  我闭上眼睛,鼓起毕生的勇气,轻轻地、试探地,向前倾身,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了他的唇角。

  一个带着泪水的、生涩而虔诚的吻。

  谢云礼的身体猛地僵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15

  那个吻,轻得像羽毛拂过。

  却在我们之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吻完,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回来,脸红得快要烧起来,心脏跳得又急又乱,几乎要冲破胸腔。

  我做了什么?

  我怎么会……

  巨大的羞怯和后悔淹没了我,我恨不得立刻打开车门逃出去。

  谢云礼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车厢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我粗重的呼吸声和他逐渐变得清晰的喘息。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听到他极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

  他转过头,看向我。

  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涌出滚烫的、我从未见过的汹涌情绪。那里面有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有着小心翼翼的珍视,还有着几乎要将他燃烧的灼热。

  “温染……”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克制到极致的颤抖。

  “刚才那个……是什么意思?”

  他问,目光紧紧锁住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我羞得无地自容,根本不敢看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我低下头,手指死死绞着裙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一刻,完全是本能驱使,是情感累积到极致的爆发。

  谢云礼看着我羞怯慌乱的样子,眼中的灼热慢慢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温柔。

  他没有再追问。

  而是伸出手,轻轻地、带着试探地,握住了我冰凉颤抖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很暖,完全包裹住我的。

  那温暖的触感,奇异地安抚了我狂乱的心跳。

  “没关系。”

  他低声说,拇指在我的手背上,极其轻柔地摩挲着。

  “我们慢慢来。”

  “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弄明白。”

  一辈子。

  这个词,像最庄重的承诺,重重地落在我心上。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也在看着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坚定。

  那一刻,所有的慌乱和不确定都消失了。

  只剩下满满的心安。

  他微微用力,将我轻轻拉向他。

  我没有抗拒,顺着他的力道,小心翼翼地、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依赖的、全然信任的姿态。

  谢云礼的身体再次僵住,随即,我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听到他发出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

  他伸出另一只手臂,缓缓地、珍重地,环住了我的肩膀。

  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不带有任何强迫,充满了尊重和呵护。

  我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原来,他的怀抱是这样的。

  温暖,宽阔,安全。

  像漂泊了很久的船只,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车窗内,我们相拥的身影,被路灯拉长,温柔地重叠在一起。

  那天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不再害怕他的靠近。

  有时,我会主动走到书房,只是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的地毯上,靠着沙发看书。

  他会放下工作,伸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们会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我依然不太说话,但会指给他看新开的花,或者偶然飞过的蝴蝶。

  他会耐心地听着,然后告诉我花的名字,或者蝴蝶的习性。

  我们开始一起吃饭,不再隔着长长的餐桌,而是坐在相邻的位置。

  他会细心地把我喜欢的菜夹到我碗里。

  我开始学习用语言表达自己,虽然还是很慢,很简短。

  “今天……阳光好。”

  “画……画完了。”

  “汤……好喝。”

  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很认真,然后给我温柔的回应。

  一天晚上,我抱着素描本,蹭到他身边。

  他正在看一份文件,看到我,便自然地放下,把我揽进怀里。

  我在素描本上写:「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藏了太久太久。

  他看着我写下的字,沉默了片刻,然后拿过笔,在下面郑重地写下一行字。

  「因为是你,只能是你。」

  他放下笔,低头,将一个轻柔如羽的吻,印在我的发顶。

  「遇见你之前,我只是活着。」

  「温染,是你让我知道,心是可以跳动的。」

  我看着那行字,眼泪无声滑落。

  但这一次,是甜的。

  我转过身,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

  他身体一颤,随即更用力地回抱住我。

  我们在静谧的夜色里相拥,窗外星河长明。

  后来,我的画展去了很多城市。

  我依然害怕人多的地方,但不再恐惧。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去哪里,他都会在我身边。

  就像他守护着他的星星。

  而我这颗曾经孤独运转的小星球,也终于找到了属于我的,永恒的轨道。

  爱是理解,是守护,是为你构筑一个安心的世界。

  最沉默的告白,往往最震耳欲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