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消息是在一个周二的下午三点十五分弹出来的。

  一行没有任何铺垫的字。

  「把你那套房子卖了。」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核对一份合同的补充条款,指尖悬在键盘上,停住了。

  屏幕右下角,时间数字安静地跳动。

  外面在下雨,不大,但很密,像一张灰色的网,把整座城市都罩在里面。

  我盯着那行字,感觉自己像被那张网里的一根线,精准地勒住了脖子。

  我没有立刻回复。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头。

  果然,第二条消息紧跟着进来。

  「你弟弟要结婚了,女方要三十万彩礼,还要一套婚房。」

  我的房子,在市中心,两年前买的,月供一万二。

  我叫林恕,恕,宽恕的恕。

  我妈总说,女孩子家,凡事要懂得宽恕。

  可她自己,却从没宽恕过我的任何一次“自私”。

  比如,我坚持读法学,而不是她期望的师范。

  比如,我嫁给了家境普通的周诚,而不是她物色的富二代。

  比如,我结婚三年,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而我这套房子,是她眼中我最不可饶恕的“自私”的物证。

  它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

  我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像在扑灭一场烧起来的火。

  但我知道,火还在。

  在胸腔里,安静地,执拗地烧。

  我回了两个字。

  「我的。」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我知道,一场战争即将开始。

  但我没想到,我的生活,其实在两天前,就已经是一片焦土。

  时间退回到两天前,一个周日的晚上。

  周诚出差回来。

  他带回了当地的特产,一箱沾着露水的石榴,红得像玛瑙。

  他笑着对我说:「听说这个助孕,特意给你带的。」

  结婚三年,不孕,是我们之间那头沉默的大象。

  我们都假装它不存在,却又时时刻刻被它的阴影笼罩。

  我接过石榴,说:「辛苦了。」

  他走过来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身上有高铁车厢里那种沉闷的空调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他的香水味。

  很淡,像风滚草的种子,一吹就散。

  但我捕捉到了。

  我没有动,任由他抱着。

  我的身体是僵硬的。

  像一截被冻住的木头。

  他说:「累死了,我去洗个澡。」

  我“嗯”了一声。

  他进了浴室,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走到客厅,把那箱石榴放在地上。

  个个饱满,沉甸甸的。

  我拿起一个,果皮光滑冰凉,像一块玉。

  周诚的手机就放在茶几上,屏幕亮着,正在充电。

  我们之间有过约定,互看手机是婚姻的禁区。

  像冷战时期的核威慑,一旦按下按钮,就是互相毁灭。

  三年了,我们一直遵守着这个君子协定。

  但就在那一刻,那个瞬间,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去看看。

  魔鬼的低语,总是带着致命的诱惑。

  我走过去,拿起了他的手机。

  没有密码。

  这也是我们信任的一部分。

  我点开了他的出行软件。

  购票记录很干净,都是他往返项目地的记录。

  我几乎要松一口气。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功能——「常用同行人」。

  他的列表里,除了他自己,只有一个名字。

  备注是:「小安」。

  一个很温柔,很邻家的名字。

  我点开详情。

  过去半年,周诚的每一次出差,这个“小安”,都与他同行。

  同一趟高铁,相邻的座位。

  最近的一次,就是他刚刚结束的这次。

  返程票,就在三个小时前,刚刚检票进站。

  我的血,一瞬间就凉了。

  像数九寒天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刺骨的寒意,从头皮一直蔓延到脚趾尖。

  浴室的水声还在响。

  那哗哗的水声,此刻听起来,像一场盛大的嘲讽。

  我退出了出行软件,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点开了微信。

  置顶的联系人里没有“小安”。

  我用那个字在搜索框里搜索。

  跳出来一个头像。

  是一个女孩的自拍,笑得很甜,背景是蓝天白云,看上去很年轻,最多二十出头。

  朋友圈是开放的。

  我点进去,像一个窥探者,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最新的动态,是三个小时前发的。

  一张高铁站的照片,配文是:「回程啦,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周!」

  照片的角落里,一个男人的衣角一闪而过。

  那件深灰色的冲锋衣,我上个月刚给他买的。

  再往下翻。

  有她晒的办公桌,桌上放着一杯奶茶,奶茶的杯套上,印着周诚公司附近那家店的logo。

  有她拍的夕阳,定位的地点,是周诚项目部所在的那栋写字楼。

  还有一张,她抱着一个巨大的皮卡丘玩偶,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配文是:「谢谢周总监的礼物,安全感爆棚!」

  周总监。

  我的丈夫,周诚。

  我一张一张地看下去,像一个法官在审阅卷宗。

  每一张照片,每一行文字,都是证据。

  冷静,清晰,不容辩驳。

  我没有哭,也没有发抖。

  我只是觉得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我把手机放回原处,屏幕摁熄,恢复成他离开时的样子。

  然后我坐回沙发上,拿起一个石榴,用指甲掐开一个小口,慢慢地剥。

  红色的汁液溅在我的手指上,黏腻,像干涸的血。

  周诚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只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

  他看到我在剥石榴,笑了一下。

  「这么心急?」

  他走过来,想从我手里拿一瓣。

  我避开了。

  我把剥好的一小碗石榴籽推到他面前,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周诚,我们谈谈。」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大概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坐到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拿起浴巾擦了擦头发,动作有些不自然。

  「怎么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小安是谁?」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诚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苍白。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这是一个他紧张时下意识的动作。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我:「你怎么……」

  话说到一半,他停住了。

  他大概已经猜到,我看了他的手机。

  我们之间那条心照不宣的红线,被我踩断了。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跨越了另一条,真正致命的底线。

  「她是谁?」我又问了一遍,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沉默了。

  这种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像一把刀。

  我把那碗红得刺眼的石榴籽,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吃吧,不是说助孕吗?」

  我的语气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他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是一种混合了慌乱、愧疚和疲惫的神色。

  「小恕,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解释。」我打断他,「我只想知道事实。」

  我是一个习惯用事实和逻辑思考的人。

  解释,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只是一种廉价的修辞。

  「她是公司的实习生,刚毕业。」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我们……只是走得比较近。」

  「比较近?」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有些可笑。

  「半年,二十六次同行记录,相邻座位。这叫比较近?」

  「她生日,你送了她一个一米八的皮卡丘。这叫比较近?」

  「她朋友圈里,叫你周总监。字里行间,都是对你的崇拜和依恋。这也叫比较近?」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他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站在审判席上,无处遁形。

  最后,他垂下头,双手插进湿漉漉的头发里,用一种近乎崩溃的语气说:

  「小恕,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三个字,多么轻巧。

  像一片羽毛,轻轻飘下来,就想掩盖住一座崩塌的雪山。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有时候,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力量。

  它像一个真空地带,会把人所有的伪装和借口都吸走,只剩下最原始的真相。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

  他终于抬起头,眼眶是红的。

  「我压力太大了。」

  他说。

  「公司里的项目,家里的期望,还有……孩子的事。」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

  「这三年,我们俩都绷得太紧了,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我觉得喘不过气来,整个生活像一个黑洞,每天都在往下掉。」

  「她……很不一样。」

  「她很年轻,很明亮,像个小太阳。跟她在一起,我感觉很轻松,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什么都不用想。」

  明亮。

  他说她明亮。

  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原来,在他眼里,我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变成了一个让他感到窒息的黑洞。

  而另一个女人,是他的太阳。

  多么讽刺。

  我曾经也以为,我是他的太阳。

  我们是大学同学,从校服到婚纱。

  我记得毕业时,他站在学校的香樟树下对我说:「林恕,以后我来做你的太阳,为你遮风挡雨。」

  誓言犹在耳边,太阳却已经照向了别处。

  「所以呢?」我问他,声音冷得像冰。

  「所以,你就去找了另一个太阳,来照亮你的黑洞?」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不是的……我没想过要破坏我们的家,我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

  又是一个多么方便的借口。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的夜色很浓,万家灯火,像散落的星辰。

  哪一盏灯下,没有自己的故事和伤痛呢?

  「周诚。」我叫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

  「把她的电话给我。」我说。

  他愣住了。

  「你要干什么?」

  「我要跟她谈谈。」

  「小恕,你别冲动,这是我的错,跟她没关系。」他急切地站起来,想拉住我。

  我侧身避开。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

  我的语气不容置喙。

  「我现在就要,或者,我自己去你公司找她。」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冷静,强硬,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压迫感。

  一直以来,在他面前,我都是温和的,体谅的。

  我们是伴侣,是战友,我习惯了把最柔软的一面留给他。

  但现在,那层柔软的外壳,已经被他亲手敲碎了。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报出了一串号码。

  我用我的手机拨了过去,按了免提。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一个年轻的,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喂?哪位?」

  我看了周诚一眼,他脸色惨白,嘴唇都在抖。

  我开了口,声音平静。

  「你好,我叫林恕。」

  「周诚的妻子。」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清晰地听到她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周诚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雕像,一动不动。

  客厅里只剩下免提里传出的,粗重的呼吸声。

  打破沉默的,是那个女孩。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细弱得像蚊子叫。

  「对……对不起。」

  我没有理会她的道歉。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安然。」

  安然。平安喜乐,岁月安然。

  真是个好名字。

  「安然,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

  「刚毕业?」

  「嗯,六月份刚毕业。」

  「知道周诚结婚了吗?」

  「……知道。」

  「知道他结婚了,还跟他保持这种关系。你觉得合适吗?」

  我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像法庭上的交叉盘问。

  冷静,客观,不带任何情绪。

  我不是在泄愤,我是在确认事实,界定责任。

  电话那头的安然,已经开始小声地抽泣。

  「我……我没想过要破坏你们……周总监他……他说他过得很不开心。」

  「他说,你很强势,什么事都要按你的规矩来。」

  「他说,你们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只剩下责任。」

  「他说,他跟我在一起,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像在背诵一篇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

  原来,在她的世界里,周诚是这样一个不幸的,被家庭禁锢的男人。

  而她,是拯救他的天使。

  我听着,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荒谬的悲哀。

  我看向周诚。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这些话,从另一个女人的嘴里说出来,对他而言,想必也是一种凌迟。

  「所以,你是他的拯救者?」我问安然。

  她没有回答,只是哭。

  「你爱他吗?」我又问。

  这个问题,让她的哭声停顿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用一种带着梦幻般的语气,轻声说:

  「他很优秀,很成熟,给了我很多帮助,也给了我……很多安全感。」

  安全感。

  她又提到了这个词。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在一个三十岁的已婚男人身上,寻找安全感。

  这本身就是一场笑话。

  「安然。」我叫她的名字,语气加重了几分,「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不是来听你们的爱情故事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两件事。」

  「第一,周诚是我的合法丈夫,我们的婚姻关系,受法律保护。任何试图破坏这种关系的行为,都是不道德,且可能需要承担法律后果的。」

  「第二,我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从现在开始,立刻停止。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你能做到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剩下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催促。

  我在等她的答案。

  这对她来说,或许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告别。

  但对我来说,这只是在清理一件脏东西。

  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欢脏。

  终于,她用一种几乎碎裂的声音,说了一个字。

  「……好。」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直接挂断了电话。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客厅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我看着周诚,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小恕……」

  「别叫我。」我冷冷地说。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诚,我们来谈谈我们的问题。」

  「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离婚。你净身出户。这套房子,婚前财产,跟你没关系。婚后共同财产,存款,股票,你有过错,我占七成,你占三成。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就法庭上见。你婚内出轨的证据,我会一条一条搜集齐,提交给法官。」

  「第二,不离婚。」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

  「如果你选择不离婚,那么,从今天起,我们的婚姻,将不再仅仅基于感情。」

  「它将基于一份合同。」

  周诚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合同?」

  「对,合同。」我点头,语气不容置疑。

  「一份婚姻忠诚协议,以及一份家庭财产管理协议。」

  我转身,从书房里拿出我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

  我当着他的面,新建了一个文档。

  「我会在这份协议里,明确我们双方的权利和义务。」

  「第一,忠诚义务。双方均需对婚姻保持绝对忠明。任何形式的身体或精神出轨,都视为违约。违约方,将自动放弃所有婚内共同财产,并向守约方支付五十万精神损害赔偿金。」

  「第二,财产管理。我们所有的收入,都将汇入一个共同账户,由我统一管理。任何超过一千元的单笔支出,都需要向对方报备并获得同意。」

  「第三,沟通机制。每周六晚上九点,为我们的固定沟通时间。复盘一周的生活,坦诚交流遇到的问题和感受。不允许冷战,不允许逃避。」

  「第四……」

  我一条一条地往下说,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宣读一份冰冷的法律文件。

  周诚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屈辱,还有一丝……恐惧。

  他大概觉得我疯了。

  把婚姻变成一场交易,用条款和数字来约束。

  但我没疯。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当信任的基石被摧毁,当感情的纽带变得脆弱不堪,我需要用一种更坚固,更具约束力的方式,来维系这段关系。

  或者说,来保护我自己。

  「林恕。」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你一定要这样吗?」

  「我们之间,一定要变成这样吗?」

  我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不是我要变成这样,周诚。」

  「是你,亲手把它变成了这样。」

  「当你选择向另一个人寻求慰藉,寻求所谓的‘明亮’时,你就已经单方面撕毁了我们之间的契约。」

  「我现在做的,不过是把这份被你撕毁的无形契约,变成一份有形的,白纸黑字的合同。」

  「至少,它能保证,下一次你再‘一时糊涂’的时候,需要付出的代价,会让你足够清醒。」

  我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们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现实。

  他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了脸。

  我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他在哭。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哭泣。

  我没有去安慰他。

  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

  尤其是犯错者的眼泪。

  我把电脑转向他。

  「协议的草案,我已经拟好了。你看一下,如果没有异议,我们明天就去打印出来,签字,然后拿去做公证。」

  「如果你有异议,或者你不想签,也可以。」

  「那我们就选第一条路,明天早上九点,民政局见。」

  我把选择权,重新抛给了他。

  签,还是不签。

  留下,还是离开。

  这是他必须要做的决定。

  也是他,为自己的行为,必须付出的代价。

  夜很长。

  我们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沉默中对峙。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像我们这段婚姻,碎裂,却还没有完全散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放下了手。

  他的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决绝。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签。」

  第二天是周一。

  我们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换衣服。

  谁也没有说话。

  房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烤面包机“叮”的一声,显得格外突兀。

  我把协议打印了两份,放在餐桌上。

  他走过来,拿起笔,没有丝毫犹豫,在签名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有些潦草,能看出他用力极大,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

  我也签了字。

  林恕。

  周诚。

  两个曾经无比亲密的名字,此刻并列在一份冰冷的协议上,像两个互相牵制的商业伙伴。

  我们一起去了公证处。

  工作人员宣读条款的时候,周诚的头一直低着,我能看到他紧握的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全程面无表情。

  办完公证,我们一人拿了一份协议。

  走出公证处大门的时候,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了眯眼睛。

  感觉像做了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手术。

  我们亲手切除了婚姻里那颗名为“信任”的肿瘤。

  虽然留下了丑陋的疤痕,但至少,暂时保住了它的性命。

  周诚要去公司。

  我看着他,说:「安然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身体一僵。

  「我会……让她辞职。」

  「好。」我点点头,「我需要看到她的辞职报告,以及你们所有的联系方式,全部删除拉黑的截图。」

  「这是协议的第一步。」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有些佝偻。

  像一株被霜打过的植物,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

  我看着他走远,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片空茫的疲惫。

  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让自己站稳脚跟的方式。

  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公司。

  工作是我的铠甲。

  当我沉浸在那些复杂的条款和严谨的逻辑里时,我才能暂时忘记自己那段一地鸡毛的生活。

  然后,下午三点十五分,我收到了我母亲的消息。

  「把你那套房子卖了。」

  像一颗精准投掷的炸弹,在我刚刚收拾好的废墟上,又炸开了一个巨坑。

  我关掉手机,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强行拉回到眼前的合同上。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个标点一个标点地核对。

  我告诉自己,林恕,冷静。

  天塌下来,也要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完。

  这大概是我多年职业生涯,训练出的最强大的能力。

  天大的情绪,也要为理智和规则让路。

  直到下班,我才重新打开手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我妈打来的。

  微信里,是她一连串的语音轰炸。

  我点开一条。

  她尖利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钻了出来。

  「林恕你什么意思?我的话你当耳旁风是不是?你弟弟结婚是大事!你当姐姐的,连套房子都舍不得吗?」

  「你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给你弟弟结婚怎么了?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你明天就去把房子挂出去!」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把所有的语音都删了。

  我给她回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

  「你还知道给我回电话啊!」我妈的声音充满了火药味。

  「妈。」我开口,声音很平静,「房子是我的,我不会卖。」

  「你!」她被我噎了一下,随即爆发了。

  「什么你的我的!你是我生的,你的东西就是我们家的!你弟弟现在需要,你就得拿出来!」

  她的话,理直气壮,不容反驳。

  在她的世界里,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但女儿的财产,却永远是娘家的储备金。

  尤其是,为了儿子。

  「我再说一遍。」我的声音冷了下来,「房子,是我的婚前财产,是我自己辛辛苦苦赚钱买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你弟弟结婚,是你们的事。彩礼,婚房,你们自己想办法。」

  「我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为他的人生买单。」

  「林恕!」我妈在电话那头尖叫,「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为了个外人,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管了!」

  她口中的“外人”,指的是周诚。

  「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卖房子,就别认我这个妈!」

  又是这套。

  一哭二闹三上吊,以亲情为武器,以断绝关系为要挟。

  以前,我或许会心软,会妥协。

  但今天,不会了。

  在我经历了丈夫的背叛,婚姻的崩塌之后,这点亲情的绑架,已经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好啊。」我说。

  「那就不认了。」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把她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世界,瞬间清静了。

  我靠在办公椅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一盏盏亮起的霓虹。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岛。

  被爱情抛弃,被亲情放逐。

  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海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

  「喂?」

  「姐。」

  是我弟弟林涛的声音。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犹豫和局促。

  「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说你……」

  「说什么?」我问。

  「说你不肯卖房……姐,我知道这事让你为难了。但是……小雅她家,条件就要这个,我也没办法。」

  小雅,是他的未婚妻。

  「没办法?」我冷笑一声,「林涛,你今年二十六岁了,是个成年人。结婚是你自己的事,凭什么要我来给你买单?」

  「你没钱,可以去挣。你没房,可以去租。为什么要打我的主意?」

  「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忙辩解,「我这不是……暂时周转不开嘛。我想着,你先帮我一把,等我以后有钱了,我再还你。」

  以后?

  多么遥远而虚无的承诺。

  「林涛。」我打断他,「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从小到大,你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还少吗?」

  「你上大学的生活费,有一半是我给的。」

  「你第一份工作的西装,是我买的。」

  「你谈恋爱,请女朋友吃饭看电影的钱,有多少次是跟我开口的?」

  「我把你当弟弟,我愿意帮你。但这不代表,我就是你的提款机。」

  「这套房子,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谁也别想动。」

  我的话说得很重,很绝。

  电话那头,林涛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大概是委屈,是不解,甚至是怨恨。

  他习惯了我的付出,习惯了我的“理所应当”。

  我的任何一次拒绝,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背叛。

  「姐。」他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你真的要这么绝情吗?」

  「为了你那套破房子,连唯一的弟弟都不要了?」

  我笑了。

  笑得有些苍凉。

  「不是我绝情,林涛。是你们,太贪心。」

  「还有,那不是破房子。那是我的家,我的底气。」

  说完,我再次挂断了电话。

  我把这个号码,也拉黑了。

  我站起身,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走出办公楼,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墨。

  回到家,一打开门,就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

  周诚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菜一汤。

  西红柿炒蛋,清炒西兰花,还有一锅排骨汤,正冒着热气。

  都是我喜欢吃的。

  他听到开门声,从厨房里探出头。

  「回来了?洗洗手,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换了鞋,走到餐桌旁。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最熟悉,如今却感到无比陌生的男人。

  他是在弥补吗?

  还是在履行协议里的条款?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去猜。

  我们沉默地吃着饭。

  他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排骨汤里最好的那块肉,盛到我的碗里。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

  只是默默地吃着。

  一顿饭,吃得像一场漫长的默剧。

  吃完饭,他主动收拾了碗筷。

  我去洗澡。

  等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沙发上,面前放着我们的那份协议。

  他看到我,站了起来。

  「小恕,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擦着头发,走到他对面坐下。

  「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

  「今天,我去公司,跟安然谈了。」

  「她同意辞职,下周一就办手续。」

  说着,他把他的手机递给我。

  「这是她的辞职报告电子版,人事已经收到了。」

  「还有,我们的微信,电话,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已经删除了。」

  我接过手机,看到了那份辞职报告,也看到了被拉黑的联系人界面。

  他做到了。

  至少,在行动上,他遵守了协议。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可能都不会信。」他看着我,眼神恳切,「但是,我真的知道错了。」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想起我们为了省钱,一起吃一碗泡面。想起我们为了攒首付,每天加班到深夜。」

  「那些日子很苦,但是很甜。因为我知道,我身边有你。」

  「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不求你现在就原谅我,我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给我一次,重新把你追回来的机会。」

  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我死水般的心湖。

  泛起了一圈圈微小的涟漪。

  我看着他。

  灯光下,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角的细纹,和他眉宇间那化不开的疲惫。

  这个男人,我爱了十年。

  从青春年少,到步入中年。

  他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要把他彻底从我的生命里剜除,那种疼痛,不亚于刮骨疗毒。

  我做不到。

  至少现在,还做不到。

  「周诚。」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机会,不是靠说的。」

  「是靠做的。」

  「协议就在这里,白纸黑字。你能遵守多久,你的机会,就有多久。」

  我说完,站起身,准备回房间。

  他忽然叫住了我。

  「小恕。」

  我回头。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丝绒盒子。

  我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玉坠。

  是我外婆留给我的遗物。

  质地温润,是很漂亮的羊脂玉。

  我一直把它放在床头柜里,从不轻易示人。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今天下午,请假去了趟金店。」他说,「把它镶了个边,又配了根链子。」

  「外婆说,这是传家宝,能保平安。」

  「我想,让你贴身戴着。」

  他走上前,拿起玉坠,想为我戴上。

  冰凉的玉,触碰到我脖颈的皮肤,激起一阵轻微的战栗。

  我没有动。

  任由他,为我扣上了链子。

  玉坠垂在我的胸口,带着一丝他指尖的温度。

  「林恕。」他在我耳边,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闭上眼睛。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这是这几天里,我流的第一滴眼泪。

  不是因为背叛,不是因为亲情的凉薄。

  而是因为这一刻,这枚失而复得的玉坠,和他这句卑微的请求。

  它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或许,还有一丝挽回的余地。

  我没有回答他好,或者不好。

  我只是转过身,走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板上,手抚着胸口的玉坠。

  温润,厚重。

  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异常平静。

  周诚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加班,每天准时回家。

  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

  他会记得在我来例假的时候,给我煮红糖姜茶。

  会在我看书的时候,默默地给我递上一杯热牛奶。

  每周六晚上九点,他会准时坐在沙发上,等着我们的“沟通时间”。

  他会把他一周的工作,遇到的烦恼,事无巨巨细地告诉我。

  也会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的心情。

  我们的对话,客气,疏离,像两个刚刚认识的室友。

  但至少,我们开始沟通了。

  安然,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慢慢平复。

  她从我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我妈那边,也没有再联系我。

  大概是铁了心,要跟我“断绝关系”。

  我乐得清静。

  有时候,我会觉得,现在的生活,也挺好。

  没有争吵,没有猜忌。

  一切都按照协议上的规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虽然冰冷,但是安全。

  一天晚上,我洗完澡出来,看到周诚正在阳台上打电话。

  他压低了声音,神情看上去有些凝重。

  看到我出来,他匆匆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谁啊?」我随口问了一句。

  「……我妈。」他眼神有些闪躲,「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吃饭。」

  我“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直觉告诉我,他在撒谎。

  但协议里,没有规定他不能撒谎。

  我也没有立场去质问。

  我们之间,只剩下条款,没有信任。

  又过了几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我大学时的闺蜜,陈静。

  她在一家银行做信贷经理。

  「小恕,江湖救急!」她在那头咋咋呼呼的。

  「怎么了?」

  「我手上一个客户,急需一笔过桥资金,但是他的征信报告出了点问题,流程走不完。你老公不是在做项目投资吗?你帮我问问,他那边有没有兴趣?」

  「什么项目?」

  「一个新能源汽车的配套零件厂,前景很好的。」

  「客户叫什么?」

  「王海涛。」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咯噔一下。

  王海涛,是我弟弟林涛的准岳父。

  也就是小雅的爸爸。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巧。

  「小恕?你在听吗?」陈静在那头问。

  「……在。」我稳了稳心神,「这个王海涛,他的厂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何止是问题啊!」陈静叹了口气,「资金链都快断了!他为了扩大生产线,贷了一大笔款,结果产品出了点质量问题,被下游厂商集体退货,现在货款收不回来,银行的贷款又到期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所以,我弟弟结婚的三十万彩礼,还有婚房,都是空头支票?」我问。

  「彩礼?婚房?」陈静在那头笑出了声,「恕我直言啊,他现在不被人上门追债就不错了!还彩礼婚房呢,他女儿不跟着他一起背债就烧高香了!」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原来,是这样。

  我妈那通理直气壮的电话,我弟弟那番委屈的质问。

  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巨大的窟窿。

  他们不是贪心。

  他们是在找人填坑。

  而我,就是他们眼中最合适的人选。

  用我的房子,去填他们家的无底洞。

  真是,好一出感人至深的“亲情”大戏。

  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周诚在阳台上那通语焉不详的电话。

  我的心里,升起一个极其不好的预感。

  我回到家。

  周诚还没回来。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他的书房。

  这是我们婚后,我第一次,没有经过他的允许,踏入这个属于他的私人空间。

  他的电脑没关。

  屏幕上,是一个项目投资的PPT。

  项目名称,赫然写着——「海涛精密仪器有限公司融资计划书」。

  海涛。

  王海涛。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移动鼠标,点开了桌面上一个名为“家庭开支”的文件夹。

  里面,有一个Excel表格。

  我打开它。

  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着我们婚后每一笔大额开支。

  我拉到最下面。

  在三天前,有一笔五十万的转账记录。

  收款方,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但后面的备注,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

  「借款」。

  五十万。

  他没有经过我的同意,私自从我们的共同账户里,转走了五十万。

  借给了谁?

  答案,不言而喻。

  我们那份白纸黑字的协议,那份刚刚在公证处盖了章的协议。

  墨迹未干。

  他就已经,再一次,将它撕得粉碎。

  这一次,不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而是因为,我的家人。

  我的丈夫,和我的家人,联手给我设了一个局。

  一个,用亲情和婚姻做诱饵的,巨大的骗局。

  我盯着屏幕上的那行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

  我以为,我们正在修复。

  我以为,他真的在悔改。

  我以为,我们的婚姻,还有救。

  原来,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背叛,从来都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我关掉电脑,走出书房。

  我回到我们的卧室,拉开衣柜,拿出了我的行李箱。

  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衣服,护肤品,书,还有我的各种证件。

  我收拾得很慢,很仔细。

  像是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一个,与过去彻底告别的仪式。

  最后,我走到床头柜前,拉开了抽屉。

  那枚被周诚重新镶嵌过的玉坠,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把它拿起来,握在手心。

  玉石的冰凉,顺着掌心,一直传到我的心脏。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还说要保我平安。

  可我这一生的风雨,几乎全是我最亲近的人带来的。

  门,开了。

  周诚回来了。

  他看到客厅里的行李箱,和我平静得有些诡异的脸,愣住了。

  「小恕,你这是……」

  我没有回答他。

  我走到他面前,摊开手掌,把那枚玉坠,放在了他的手心。

  「周诚。」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我们离婚吧。」

  这一次,是真的。

  再无转圜。

  他看着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比上一次发现他出轨时,还要苍白。

  「为什么?」他抓住我的手,声音都在发抖,「小恕,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要重新开始吗?」

  「重新开始?」我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

  「周诚,你所谓的重新开始,就是瞒着我,把我们共同的五十万,拿去填我娘家那个无底洞吗?」

  「你所谓的悔改,就是和我的家人一起,联合起来骗我吗?」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看着他,眼神里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我真傻。」

  「我竟然会相信,一个出轨的男人,会真的回头。」

  「我竟然会以为,一份协议,就能约束住你那颗早已偏离轨道的心。」

  「周诚,你不是爱我。」

  「你只是习惯了我的存在,习惯了我为你打理好一切,习惯了我做你最坚实的后盾。」

  「所以,当我的家人找到你,让你帮忙演一场戏,一起算计我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因为在你心里,维系和我家人的关系,比遵守我们之间的协议,重要得多。」

  「因为,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尊重过我,尊重过我们的婚姻。」

  我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向他。

  也刺向我自己。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钱,我会通过律师向你追讨。」

  「离婚协议,我也会让律师拟好,寄给你。」

  「这套房子,你可以暂时住着,直到我们办完手续。」

  「就这样吧。」

  我说完,拉起我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他从后面,猛地抱住了我。

  「小恕,不要走!」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哭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不是想骗你!是林涛,他跪下来求我!他说他爸的厂子要是倒了,他们全家都完了!」

  「我只是一时心软……我想着,先把钱借给他们,等事情解决了再告诉你……」

  「我怕你生气……我怕你又说要离婚……」

  我没有挣扎,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他抱着。

  他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脖子上,滚烫。

  可是,我的心,已经冷了。

  「周诚。」我轻声说。

  「你知道吗?压垮一段感情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你对我,已经透支了所有的信任。」

  「我们回不去了。」

  我用力,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禁锢着我的手指。

  然后,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个孤独的符号。

  我去了我那套,只属于我自己的房子。

  打开门,一股冰冷的,许久没有住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坐了下来。

  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这个,我为自己准备的,最后的堡垒。

  原来,它存在的意义,不只是为了抵御外界的风雨。

  更是为了,在我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能有一个,可以容身的角落。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年轻女人的声音。

  带着几分犹豫,和几分小心翼翼。

  「是……林恕姐吗?」

  我愣了一下。

  这个声音,我认得。

  是安然。

  「我是安然。」她像是怕我不记得,又重复了一遍。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的声音很冷。

  「林恕姐,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再打扰你。」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但是,有件事,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

  「关于周总监……不,关于周诚的事。」

  「他……他可能,不止我一个。」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什么意思?」

  「我辞职后,遇到了公司另一个部门的同事。我们聊天的时候,无意中说起了周诚。」

  「她说……她说她去年,也和周诚,有过一段……」

  「而且,周诚为她,花了很多钱。」

  「他说,他会为了她离婚,还说……还说要把你们婚后的一套房子,转到她的名下。」

  「林恕姐,你一定要去查一查你们的财产,他……他可能早就开始转移资产了。」

  安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一声声惊雷,在我的耳边炸开。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阵阵发白。

  转移资产。

  原来,那五十万,只是冰山一角。

  原来,他的背叛,比我想象的,要早得多,也深得多。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第一层。

  却没想到,他早已,在第十八层地狱,为我挖好了一个坑。

  「谢谢你。」

  我对安然说。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她表示感谢。

  挂了电话,我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

  我没有哭。

  哀莫大于心死。

  当失望积攒到顶点,剩下的,就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天,快亮了。

  第一缕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了进来。

  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而明亮的光带。

  我站起身,拉开了窗帘。

  阳光,瞬间洒满了整个房间。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我的律师的电话。

  「喂,王律。」

  「帮我准备一下,我要起诉离婚。」

  「另外,帮我申请财产保全,我需要查一下,我丈夫周诚名下所有的银行流水,以及资产动向。」

  「对,所有的。」

  「我要拿回,所有属于我的东西。」

  「一分,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