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年我娶了右派的女儿,岳父平反后,他第一个就把我送进了监狱
1982年,立秋那天,我娶了苏文。
婚礼是在我们厂分的筒子楼里办的。
一间房,十来个平方,白灰墙,水泥地。
一张木板床,一个掉漆的柜子,还有一张方桌,就是全部家当。
没有鞭炮,没有酒席,甚至没有几声“恭喜”。
我妈没来。
她撂了话,王家要是进了右派的闺女,她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我爸叹着气,蹲在门口抽了一早上的旱烟,最后还是没敢进屋。
来的是我几个厂里的哥们儿,拎着两瓶劣质白干,几斤花生米,就算随了份子。
苏文的妈来了。
一个瘦得像纸片一样的女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坐在床沿上,手紧张地搓着衣角,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愁。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眼泪先下来了。
“建军……我们家文文……以后就拜托你了。”
我梗着脖子,把一杯酒灌进喉咙,火辣辣的疼。
“阿姨,你放心。有我王建军一口吃的,就饿不着苏文。”
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时候,我,王建军,二十四岁,是红星机械厂八级钳工,年轻力壮,浑身是胆。
我觉得自己能扛起一片天。
娶个右派的女儿算什么?
我爱她。
这就够了。
苏文那天穿了件红色的确良衬衫,是她压箱底的宝贝。
她人长得白净,文静,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那抹红色衬得她脸上有了血色,可她低着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哥们儿们闹着要她敬酒。
她端着杯子,手抖得厉害,酒都洒了出来。
我一把抢过杯子,替她喝了。
“我媳妇不胜酒力,我来!”
我冲着那帮小子们嚷。
他们嘿嘿地笑,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王建军昏了头了。
放着好好的根正苗红的姑娘不要,偏要往火坑里跳。
苏文的爹,苏培之,是个大右派。
听说还是个顶有名的大知识分子,在大学里当教授的。
五七年那会儿,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就给发配到西北的劳改农场去了。
一去二十多年,是死是活都没个准信儿。
苏文和她妈,就成了“黑五类”的家属。
这些年,日子过得猪狗不如。
我第一次见苏文,是在街道的图书室。
她在那儿当个临时工,负责整理旧书。
我去借一本《机械制图》,看见她正踮着脚,想把一本书放回高高的书架上。
她那么瘦,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她身上,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她整个人,好像都会发光。
我就那么看着,看呆了。
后来我天天往图书室跑。
不借书,就坐在角落里,假装看报纸,偷偷看她。
她总是安安静ou'de,要么在看书,要么在用胶水修补破损的书页,手指纤细,动作轻柔。
我一个大老粗,从来不知道书还能这么被温柔对待。
我给她送过肉包子。
她不要,脸红得像块布。
我硬塞给她,扭头就跑。
第二天,她把一个用手帕包着的热鸡蛋放在了我常坐的桌子上。
一来二去,就熟了。
我知道了她的事。
我心疼。
我觉得这么好的姑娘,不该受这种罪。
我要娶她。
我要让她过上好日ou'de。
我把这想法跟我妈一说,家里直接炸了锅。
我妈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我娶了她,就是往全家人的脸上抹黑,以后我弟弟妹妹的前途都得让我给毁了。
厂里的领导也找我谈话。
“王建军,你可是先进生产者,是咱们厂的重点培养对象。个人问题上,一定要擦亮眼睛,站稳立场啊。”
我一句话给顶了回去。
“我娶媳妇,是过日子,又不是搞政治审查。”
领导气得直拍桌子。
所有人都反对。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可我王建军就是这臭脾气。
你们越说不行,我越要干。
再说了,我是真喜欢苏文。
喜欢她那股子安静劲儿,喜欢她看书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喜欢她偶尔对我笑一下时,眼睛里像落满了星星。
所以,我还是娶了她。
在那个秋天,把这个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麻烦”,领回了家。
新婚的夜里,哥们儿们闹腾完都走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苏文。
那盏十五瓦的灯泡,光线昏黄。
她坐在床边,还是那副紧张的样子。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怕了?”我问。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眼泪就下来了。
“建军,我觉得……像在做梦。我这种人,怎么配……”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
“别说傻话。”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你是我王建军的媳妇。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
她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却是在笑。
那晚,她把一切都给了我。
她很生涩,也很勇敢。
我抱着她瘦弱的身体,心里头发誓,这辈子,一定得对她好。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筒子楼里住着几十户人家,一个挨一个,没什么秘密可言。
我娶了右派女儿的事,像长了翅膀,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家属区。
邻居们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以前见了面,老远就“建军”“建军”地喊,热情得不行。
现在,看见我,要么绕道走,要么就皮笑肉不笑地哼一声。
背地里的闲话更是难听。
什么“”,什么“扫把星”,什么难听的词都往苏文身上扣。
公共水房里,那些大妈们一边洗衣服,一边阴阳怪气地说话,声音大得像是故意说给我们听。
“哎哟,有些人啊,就是贱骨头,好人家的姑娘看不上,非得找个黑五类。”
“可不是嘛,别是什么‘特务’吧?咱们可得小心点,离远点好。”
苏文每次打水回来,眼圈都是红的。
她不跟我说,但她那点心思,怎么瞒得过我。
有一次,我下班早,正好撞见邻居张婶家的半大孩子,拿着小石子砸我们家的窗户,嘴里还喊着:“打倒右派臭狗崽子!”
我当时火就窜上来了。
一把揪住那小子的后衣领,提溜到他家门口。
张婶出来,还护着犊子。
“哎,王建军你干嘛?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我欺负小孩?”我气得直乐,“你家孩子骂我媳妇,砸我家玻璃,你倒有理了?我告诉你,以后嘴巴放干净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我长得人高马大,又是厂里出了名的硬茬,真发起火来,那张婶也有点怵。
她嘟囔了几句,拉着孩子进屋了。
那次以后,当面的挑衅是少了。
但那种无形的排挤,像一张网,把我们俩牢牢地罩在里面。
厂里的先进生产者评比,没我的份了。
小组长换届,本来板上钉钉是我的,也黄了。
我心里憋屈,但我不后悔。
回到家,看见苏文给我留着灯,桌上放着热好的饭菜,我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苏文是个好媳妇。
她话不多,但手巧心细。
把我们那个小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的工服破了,她连夜就给我补好,针脚细密得看不出痕迹。
我下班累了,她会给我打好热水烫脚。
她知道我不爱吃肥肉,每次分到肉,都把瘦的挑出来给我,自己吃那些肥油。
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心疼。
她本该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现在却跟着我受这种委屈。
有时候夜里,她会做噩梦。
喊着“爸爸”,哭着惊醒。
一身的冷汗。
我只能紧紧抱着她,跟她说:“别怕,有我呢。”
我知道,她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她那个远在天边的爹。
她妈隔三差五会过来一趟,送些自己种的青菜,或者一小瓶咸菜。
每次来,都是唉声叹气。
“也不知道你爸……在那边怎么样了。这都快过年了……”
苏文就陪着掉眼泪。
我看着心里难受,只能想办法逗她们开心。
“妈,你看我这个月奖金又多了五块钱。等攒够了钱,我就买台缝纫机,让苏文做衣裳。”
“苏文,巷子口新开了家电影院,明天我带你去看电影。”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和温暖交织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
我对苏文她爹苏培之的印象,全都来自于苏文和她妈的描述。
在她们嘴里,苏培之是个了不起的人。
学问好,懂五国语言,对学生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他正直,有风骨,从不肯说一句违心的话。
苏文的书房里,珍藏着一张苏培之年轻时的照片。
黑白照片,已经泛黄。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中山装,戴着一副眼镜,面容清癯,眼神明亮。
确实是一副文人雅士的派头。
说实话,我对他,是有点敬畏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遥远感。
他就像一个活在传说里的人物,跟我的生活没什么关系。
我王建军,就是一个俗人,一个大老粗。
我的人生信条很简单:谁对我好,我就对谁掏心掏肺。
苏文是我媳妇,她妈是我丈母娘,她们是我最亲的人。
所以,为了她们,我什么都愿意做。
83年冬天,丈母娘病了。
肺病,挺严重,咳起来撕心裂肺的,有时候还带血丝。
医生说,得用一种叫“链霉素”的药,但这药当时是管制药品,特别紧俏,一般医院根本开不到。
看着丈母娘一天天消瘦下去,苏文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偷偷地哭。
我心里也跟猫抓似的。
我跑遍了市里所有的医院,托遍了所有的关系,都没用。
最后,还是厂里一个叫“猴子”的哥们儿给我指了条路。
猴子这人,脑子活,路子野,在厂里是出了名的“倒爷”。
他跟我说,黑市上有这药,但价格贵得吓人,而且得有门路才能买到。
“建军哥,这事儿不好办。查得严,要是被抓住,就是‘投机倒把’,得进去的。”
我当时脑子一热,什么也顾不上了。
“你别管,你就告诉我,上哪儿能弄到。”
猴子看我态度坚决,给我指了个人。
那人外号“老瘸子”,在火车站那一带混。
我揣着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跟我几个哥们儿借了一圈,凑了三百多块钱,去找了老瘸子。
那是个漆黑的晚上。
我在一个破败的货运站台后面见到了他。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拿到了十支链霉素。
揣在怀里,像揣着十块烙铁。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一直在打鼓。
我王建军这辈子,没干过一件出格的事。
这是头一回。
可一想到丈母娘那张苍白的脸,和苏文哭红的眼睛,我就觉得,值。
不就是投机倒把吗?
抓住了,我认。
只要能把人救回来。
药起了作用。
丈母娘的病,慢慢稳住了。
苏文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感激。
她什么都没问,但她什么都懂。
那天晚上,她特别温柔。
她说:“建军,这辈子能嫁给你,是我修来的福气。”
我听了,心里又酸又涨。
觉得为了这句话,让我去死都愿意。
这件事,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
我以为,它会烂在我的肚子里,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时间过得很快。
一转眼,就到了85年。
社会上的风气,一天比一天宽松。
报纸上开始频繁出现一个词:“平反”。
很多在过去那些年里受了委屈的人,都恢复了名誉和工作。
苏文和她妈的心,也跟着活泛了起来。
她们开始给各个部门写信,打听苏培之的消息。
信寄出去,如石沉大海。
但她们不放弃,一封一封地写。
苏文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她开始跟我聊她父亲的事。
“我爸最喜欢听古典音乐了,他说音乐能洗涤人的灵魂。”
“我爸的书房里,全是书,从地上堆到天花板。”
“等我爸回来了,我一定让他看看你。他会喜欢你的,你这么好。”
我听着,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我总觉得,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岳父,像一座大山,横在我们中间。
苏文越是把他描述得完美,我越是觉得自己渺小。
我,王建军,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工人。
人家是大学教授,懂五国语言。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真的会喜欢我吗?
我不敢想。
86年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邮递员送来一封信。
不是普通的信,是盖着红色公章的正式文件。
苏文的手抖得连信封都拆不开。
我接过来,撕开。
里面是一张“关于为苏培之同志平反的决定”。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苏文看完,愣了半天,然后“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不是那种压抑的抽泣,是放声大哭,把二十多年的委屈和思念,全都哭了出去。
丈母娘也抱着她哭。
我也跟着掉眼泪,为她们高兴。
我们家的天,终于要晴了。
文件上说,苏培之同志身体尚好,目前正在办理相关手续,不日即可返家。
那段时间,我们家像是提前过年。
丈母娘把家里所有的被褥都拆洗了一遍。
苏文把那间十平米的小屋,擦得一尘不染。
我也请了假,把屋里掉漆的家具重新刷了一遍,还托人搞了张处理的沙发,虽然有点破,但好歹像个样子了。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迎接那个即将归来的“一家之主”。
半个月后,苏培之回来了。
是街道办用一辆吉普车送回来的。
我和苏文,还有丈母娘,早早地等在胡同口。
车停下,车门打开。
一个穿着一身崭新蓝布中山装,身形清瘦,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比照片上老了很多,脸上布满了皱纹,但那双眼睛,隔着镜片,依旧锐利得像鹰。
“爸爸!”
苏文哭着扑了过去。
“培之!”
丈母娘也颤抖着迎上去。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我在旁边站着,像个局外人。
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莫名的紧张。
哭了很久,他们才分开。
苏培之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是一种审视的,挑剔的,带着一丝冷漠的目光。
苏文赶紧擦干眼泪,拉着我上前。
“爸,这是王建军,我……我爱人。”
我挤出一个笑脸,有些拘谨地伸出手。
“爸,您好。我是建军。”
我学着苏文,叫了他一声“爸”。
他没有跟我握手。
只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声“嗯”,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不疼,但特别不舒服。
回到家,局促感更强了。
我们那个小小的家,因为苏培之的到来,显得更加拥挤。
他坐在那张我好不容易搞来的旧沙发上,眉头紧锁,环顾着四周。
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嫌弃。
丈母娘和苏文忙前忙后,给他倒水,拿毛巾。
我像个多余的人,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晚饭是我张罗的。
我托了肉联厂的朋友,买了一只鸡,半斤五花肉,还弄了瓶不错的西凤酒。
我想着,第一顿饭,一定要丰盛一点,给他接风洗尘。
菜上桌了。
苏培之看着满桌的菜,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然后又放下了。
“太油了。”
他又尝了一口红烧肉。
“盐放多了。”
一顿饭,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只是端着一杯白开水,小口小口地喝。
饭桌上的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丈母娘和苏文不停地给他夹菜,他都淡淡地拒绝了。
我敬他酒。
“爸,您受苦了。我敬您一杯。”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我从不喝酒。”
我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苏文赶紧打圆场。
“爸,建军也是一片好心。你就喝一点吧。”
“好心?”苏培之冷笑一声,“无知不是好心的借口。酒精对身体有害,这是常识。”
我的脸,火辣辣的。
那顿饭,我吃得味同嚼蜡。
饭后,苏培之把苏文叫进了里屋。
他们谈了很久。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苏培之压低了的,却依旧严厉的声音,和苏文断断续续的哭声。
我坐在外面,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知道,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苏培之回来后,我们家的天,就彻底变了。
他成了这个家的绝对权威。
他说话,从来都是命令的口气。
“建军,把地扫一下,你看这地上脏的。”
“建军,去把垃圾倒了。”
“建军,你那收音机能不能关了?吵死了。”
我成了他眼里的勤杂工。
他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
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配不上他女儿的,粗鄙不堪的工人。
他嫌弃我吃饭吧唧嘴。
嫌弃我睡觉打呼噜。
嫌弃我说话带脏字。
甚至嫌弃我身上的机油味。
我一开始还忍着。
我觉得,他受了二十多年的苦,心里有怨气,性格变得古怪,可以理解。
我是晚辈,让着他点是应该的。
苏文也总是劝我。
“建军,我爸他……他就是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可我渐渐发现,他不是脾气不好。
他就是从骨子里,看不起我。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看见苏培之在看我放在桌上的一本《钳工手册》。
他翻了两页,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这种东西,也能叫书?”
他把书扔在桌上,像扔一件垃圾。
“逻辑混乱,语言粗俗。简直是误人子弟。”
我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那本书,是我当宝贝一样供着的。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我做的笔记。
“爸,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不能侮辱我的专业。”
我第一次顶撞他。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铁青。
“专业?”他冷笑,“凿个眼,磨个面,也配叫专业?真正的知识,是思想,是文化。你懂吗?”
“我不懂什么思想文化,”我梗着脖子,“我只知道,我靠这门手艺吃饭,养活你女儿,给你丈母娘治病。我没偷没抢,我活得踏实!”
“踏实?”苏培之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所谓的踏实,就是满足于做一个井底之蛙吗?就是让你妻子,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陪你窝在这种贫民窟里吗?王建军,你给不了文文她应有的生活!”
“我给不了?”我气得浑身发抖,“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这个当爹的在哪儿?她被人骂‘狗崽子’的时候,你在哪儿?她妈生病没钱买药的时候,你又在哪儿?现在你回来了,平反了,成了大教授了,你倒来指责我了?你有什么资格!”
“住口!”
苏培之气得一拍桌子,指着我的鼻子。
“你这个……粗鄙的莽夫!”
苏文和她妈闻声跑出来,夹在我们中间,哭着劝架。
那一次,我们闹得不欢而散。
从那天起,我和他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
他不再对我颐指气使,而是换了一种方式。
冷暴力。
他可以一整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
吃饭的时候,他会和苏文、丈母娘谈天说地,聊文学,聊艺术,聊他那些我根本听不懂的东西。
而我,就像个透明人,被完全无视。
他开始有意识地,把苏文从我身边拉走。
苏培之平反后,恢复了以前的职务和待遇。
学校分给他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
他开始张罗着搬家。
“文文,你跟我一起搬过去。那边的环境好,也清静。你从小就喜欢看书,新家我给你准备了一间大书房。”
苏文有些犹豫,她看了看我。
“那……建军呢?”
苏培之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他一个工人,住在厂里的宿舍,不是挺方便吗?两边跑就是了。”
我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
什么叫两边跑?
这是要拆散我们啊。
我不同意。
“苏文是我媳妇,她去哪儿,我去哪儿。”
苏培之冷冷地看着我。
“王建军,你要搞清楚。文文是我的女儿,她不是你的附属品。她有权利选择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我质问他,“是住在你的大房子里,就没有邻居的白眼了?还是吃了你的高级饭菜,就能忘了过去受的苦了?我告诉你们,只要我王建军还活着,我就不会跟我媳妇分开!”
那段时间,我们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苏文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她一边是自己崇拜了几十年的父亲,一边是跟自己同甘共苦的丈夫。
她瘦了很多,常常一个人发呆。
我看着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我发现,我正在慢慢地失去她。
苏培之会带她去参加一些知识分子的聚会。
每次回来,苏文的眼神里,都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
那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
那个世界里,有高雅的音乐,有深奥的诗歌,有温文尔雅的谈吐。
而我的世界,只有机器的轰鸣,和工友们的粗言秽语。
我开始感到自卑。
我拼命地想抓住苏文,却发现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件小事。
苏培之的一个学生,从国外回来,来看望他。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戴着金边眼镜,西装革履,说话斯斯文文。
他给苏培之带来了一台录音机,还有几盘古典音乐的磁带。
那天晚上,我们家第一次响起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音乐声雄浑激昂。
苏培之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节拍。
苏文也听得一脸陶醉。
我坐在角落里,如坐针毡。
我听不懂。
我只觉得那声音吵得我脑仁疼。
那个学生,叫林浩,他对苏文很殷勤。
他跟苏文聊叶芝的诗,聊肖邦的夜曲。
苏文的眼睛,亮晶晶的。
那是嫁给我之后,我很少在她脸上看到的神采。
林浩走的时候,苏培之对他说:“以后常来家里坐坐,多跟文文聊聊。”
那眼神,那口气,像是在交代什么。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堵住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拉着苏文的手,问她:“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苏文看着我,眼圈红了。
“建军,你别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我指着那台录音机,“你喜欢那个,对不对?你喜欢他们那些人,对不对?你觉得我王建军配不上你了,是不是!”
我失控了。
我把积压在心里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都吼了出来。
苏文哭了。
“王建军,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只是听听音乐,交个朋友,怎么就成了嫌弃你了?”
“朋友?我看没那么简单吧!”
“你……你不可理喻!”
我们大吵了一架。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第二天,苏文就跟着苏培之,搬走了。
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们结婚时我送她的那条红围巾,留在了枕头上。
我的世界,一下子就空了。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她。
想念她给我做的饭,想念她帮我补的衣服,想念她夜里蜷缩在我怀里的样子。
我去找过她几次。
在那个窗明几净的大房子里,我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苏培之每次见到我,都像见了苍蝇一样。
苏文对我,也变得客气,疏离。
我最后一次去,是想求她回来。
我给她买了她最爱吃的糖炒栗子。
开门的是苏培之。
他拦在门口,不让我进。
“她不想见你。”
“你让她出来,我要亲口听她说。”
“王建军,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和文文,不是一路人。强扭的瓜不甜,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你放屁!”我急了,“她是我媳妇!明媒正娶的!”
“那又怎么样?”苏培之的眼神,冰冷得像刀子,“你们之间,除了那张纸,还有什么?你们有共同语言吗?你们的精神世界在一个层面上吗?你给她的,只是温饱。而她需要的,是灵魂的共鸣!你懂吗?你这种粗人,永远不会懂!”
“灵魂的共鸣……”我咀嚼着这几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告诉你,我跟苏文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
我推开他,想往里冲。
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门框。
苏文从里面跑了出来。
她看到我们俩的样子,脸色发白。
“建军,你别闹了,你回去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也很绝望。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手里的那包栗子,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我转身走了。
我没有回头。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了。
大不了,就是离婚。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万万没有想到,苏培之的报复,才刚刚开始。
他不是要拆散我们。
他是要,毁了我。
一个月后,我正在车间里干活。
两个穿着制服的公安,走到了我的机床前。
“你是王建军?”
“是我。怎么了?”
“你涉嫌投机倒把,跟我们走一趟吧。”
投机倒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件尘封了三年的往事,一下子就浮了上来。
给丈母娘买药的事。
这件事,天知地地知,我知,猴子知,老瘸子知。
还有……苏文和她妈也知道。
公安怎么会知道?
我被带到了派出所。
他们问我,83年冬天,是不是倒卖过十支链霉素。
我无从抵赖。
物证,就是当年给我开药的那个黑市医生被抓了,从他的账本上翻出了我的名字。
而人证……
当我在审讯室里,看到那个颤巍巍走进来,指认我的人时,我彻底崩溃了。
是我的丈母娘。
那个我曾经豁出命去救的女人。
她不敢看我的眼睛,低着头,声音像蚊子一样。
“是……是他。药是他买回来的……”
我看着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是苏培之。
一定是他。
他从丈母娘或者苏文嘴里,知道了这件事。
然后,他举报了我。
他要用这种方式,把我从苏文的生活里,彻底地,干净地,清除出去。
我被判了三年。
罪名是“投机倒把罪”。
在那个年代,这不算重罪,但也不轻。
足够毁掉一个普通工人的一切。
我被开除了厂籍。
我从一个先进生产者,变成了一个劳改犯。
宣判那天,苏文来了。
她站在旁听席的角落里,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人瘦得不成样子。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和痛苦。
我看着她,突然笑了。
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说可笑不可笑?
82年,我为了娶她,顶住了全世界的压力。
我以为我娶的是爱情。
我护了她和她妈三年,替她们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结果,她那个平反归来的爹,那个满口“思想”“文化”的大知识分子,第一个,就把我送进了监狱。
用的是我当年为了救他老婆,犯下的“罪”。
这他妈的,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进监狱那天,是个阴天。
我剃了光头,换上了囚服。
在铁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想了很多。
我想不通。
我真的想不通。
苏培之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就因为我没文化?因为我是个工人?因为我配不上他那高贵的家庭?
他受了二十年的苦,难道不懂得人间疾苦吗?
他被人冤枉了半辈子,难道不知道被人构陷的滋味吗?
还是说,那些苦难,并没有让他变得慈悲,反而让他变得更加刻薄,更加冷酷,更加容不得一点沙子?
他要的,是一个绝对纯洁的,没有一丝污点的家庭。
而我,王建军,就是那个污点。
我那点所谓的恩情,在他高贵的“灵魂共鸣”面前,一文不值。
甚至,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的羞辱。
所以,他要抹掉我。
监狱里的日子,很难熬。
但我都扛过来了。
我王建军,就是一根贱骨头,没那么容易被打垮。
我只是,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满腹经纶,道貌岸然的人。
三年后,我出狱了。
物是人非。
我原来的家,那个筒子楼,已经拆了。
红星机械厂,也改制了,换了新厂长。
我去找过我爸妈。
他们老了很多。
我妈抱着我,哭得差点断了气。
她说,苏文来找过我。
在我进去后不久,她就跟苏演之大吵了一架,跑回了筒子楼。
可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她等了我一个月。
后来,她就走了。
听说是去了南方。
她给我留了一封信。
我打开信。
信纸上,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后面,是一大片被泪水浸湿的痕迹。
我把信纸撕得粉碎。
对不起?
有什么用呢。
我的人生,已经被毁了。
我没有再去找工作。
我靠着我那手钳工的本事,在街边摆了个修车配钥匙的小摊。
风里来,雨里去,勉强糊口。
我学会了抽烟,喝酒。
常常一个人,喝到半夜。
有时候喝多了,我会想起苏文。
想起她第一次对我笑的样子。
想起她在灯下给我补衣服的样子。
想起她在我怀里,说嫁给我真好的样子。
然后,心就跟被刀子割一样地疼。
我恨她吗?
我不知道。
或许恨过吧。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她就像一根飘在水里的浮萍,她自己也做不了主。
我真正恨的,是苏培之。
我发誓,如果再让我见到他,我一定一拳打爆他的脑袋。
可我再也没见过他。
听说他后来官复原职,成了什么学术界的泰斗,德高望重。
报纸上,电视上,偶尔还能看到他的名字。
每次看到,我都想吐。
德高望重?
狗屁。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我也从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
手上的老茧,一层叠一层。
心里的伤疤,也结了痂。
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在我摊子前停了下来。
她穿着讲究,气质温婉。
但那张脸,我化成灰都认得。
是苏文。
她也老了,眼角有了细纹。
但还是那么白净,那么文静。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建……建军?”
我没理她,低着头,继续锉我手里的钥匙。
“是我,苏文。”
“我知道。”我冷冷地说,“配钥匙吗?五毛一把。”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建军,我……我找了你很久。”
“找我干嘛?看我死没死?”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
她被我刺得脸色惨白。
“不是的……建军,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看完了?可以走了。”
我下了逐客令。
她站在那儿,没有动。
过了很久,她说:“我爸……上个月,去世了。”
我锉钥匙的手,顿了一下。
死了?
那个毁了我一辈子的老东西,就这么死了?
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
只有一片茫然。
“他走之前,一直在念叨你的名字。”苏文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他对不起你。”
“呵。”
我冷笑一声。
“一句对不起,就想把我这辈子都抵了?好事都让他占了。”
“他留下了一封信,让我亲手交给你。”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我没接。
“拿走。我不想看。”
“建军,求你了。你看一看,就当是……为了我。”
她把信,放在了我的工具箱上。
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看着那个信封,看了很久。
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拆开了。
是苏培之的笔迹。
瘦硬,锋利,就像他那个人。
信很长。
他从他被划为右派开始写起。
写他在农场的二十年,是怎么像牲口一样活着,怎么被人批斗,被人羞辱。
他说,那些年,把他人性里所有的温情和柔软,都磨没了。
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病态的自尊。
他害怕。
他害怕再回到过去那种日子。
所以,当他平反回来,看到我和苏文,看到我们那个贫穷但温暖的家时,他感到的不是欣慰,而是恐惧。
他觉得,我的存在,我这个工人的身份,我们那个贫民窟一样的家,都是他耻辱过去的象征。
他要逃离。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和过去的一切,做一个彻底的切割。
他要他的女儿,回到她“应该”在的阶层。
而我,就成了那个必须被清除的障碍。
他知道那件事。
他承认,是他,一步步地,设下了这个局。
他利用了丈母娘的懦弱,利用了当时的法律漏洞,把我送进了监狱。
他以为,这样,他就能安心了。
他的家庭,就能变得“纯洁”了。
可是,他错了。
苏文,他的女儿,用她的后半生,惩罚了他。
苏文离开我之后,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嫁给那个叫林浩的,或者任何一个门当户对的知识分子。
她终身未嫁。
她离开了北京,去了南方一个很小的城市,当了一名中学老师。
她和他,断绝了父女关系。
整整十年,没有通过一封信,没有打过一个电话。
直到他病危,她才回来。
信的最后,他写道:
“王建军,我毁了你,也毁了我自己。我用我自以为是的‘风骨’,亲手掐死了我女儿一生的幸福。我才是那个最粗鄙,最无知的人。如果有来生,我愿当牛做马,偿还我的罪孽。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果了。”
我看完信,天已经黑了。
手里的信纸,被我捏得变了形。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很累。
我抬起头,看着满天的星星。
我想起了82年,那个秋天。
我把那个叫苏文的姑娘,娶回了家。
我对她说,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我顶住了来自全世界的恶意。
却没有顶住,来自亲人的,那最致命的一刀。
我收了摊,去旁边的小饭馆,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瓶二锅头。
我一个人,慢慢地喝。
酒很辣,呛得我直流眼泪。
我不知道,我流的,是恨,是怨,还是那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我的小摊,也照常开张。
有客人来配钥匙。
“师傅,配把钥匙。”
“好嘞。”
我拿起锉刀,熟练地打磨起来。
刺耳的摩擦声,在清晨的街道上,响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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