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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顾淮安当着我父母的面,将沈清欢吃剩的半只螃蟹放我碗里。上

  顾淮安当着我父母的面,将沈清欢吃剩的半只螃蟹放我碗里。

  “别浪费,你爱吃。”

  我妈指尖发颤,我爸沉默地灌下一杯白酒。

  我安静地吃完,擦净嘴角,对他笑了笑:“顾淮安,我们离婚吧。”

  他大概以为我又在闹,不耐烦地皱眉:“随你。”

  直到他看见我签好字的协议,和那份晚期胃癌诊断书,叠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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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浓稠,像泼翻了的墨,沉沉地压在落地窗外。璀璨的城景是这片墨色里浮动的、没有温度的碎金。客厅只开了一盏孤零零的壁灯,光线昏黄,勉强勾勒出家具冷硬的轮廓,却照不进人心底的褶皱。

  林薇蜷在宽大的沙发一角,身上搭着条薄毯。屋子里暖气很足,她却觉得有丝丝缕缕的寒气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胃里又在隐隐作痛,不是尖锐的,而是那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像有只手在里面缓慢地揉捏着一团湿冷的棉絮。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痛楚,习惯到几乎可以忽略,就像忽略这个家里无处不在的另一个女人的痕迹——玄关处那双不属于她的精致高跟鞋,空气里残留的陌生香水味,还有顾淮安领口偶尔蹭上的一抹嫣红。

  墙上的挂钟指针悄然划过十一点。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过分安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林薇没动,只是睫毛轻微地颤了颤。

  顾淮安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风的微凉和淡淡的酒气。他没看沙发上的林薇,径直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椅背上,松了松领带。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流畅,带着掌控一切的随意。

  “还没睡?”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酒精浸润后的质感,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薇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目光落在他沾染了酒意的侧脸上,依旧是棱角分明,俊朗得让人心悸,却也冷漠得让她心冷。

  顾淮安似乎才注意到她的安静,视线扫过来,在她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很快又移开。“明天晚上家宴,在云顶阁。沈清欢也去。”他顿了顿,像是宣布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你父母也会到场。别迟到。”

  沈清欢。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林薇努力维持的平静。胃部的钝痛似乎加剧了一些。她没问为什么沈清欢会出席他们家的家宴,问了也是自取其辱。顾家在本地有头有脸,顾淮安年轻有为,身边有几个红颜知己,在这个圈子里,似乎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体面”。只是从前,他多少还顾忌着她这个正牌妻子的脸面,从未如此明目张胆。

  见她不语,顾淮安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似乎有些不耐。“听到没有?”

  “……知道了。”林薇的声音很轻,飘散在空气里。

  顾淮安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卧室。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无波:“记得穿得体些,别像上次那样。”上次?林薇回想了一下,是顾氏的年会,她穿了条旧款的裙子,被他评价为“上不得台面”。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林薇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她慢慢从沙发上起身,薄毯滑落在地。走到窗边,玻璃上映出一张模糊而憔悴的脸。她抬手,指尖冰凉,触碰到冰冷的玻璃,那寒意直直钻进心里。

  胃部又是一阵痉挛般的抽痛。她转身,慢慢走向厨房,从最上层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瓶。拧开,倒出两片小小的药片,就着冷水吞了下去。药瓶上的标签字迹有些模糊了,但她不需要看。这些年来,这小小的药片是她对抗无边孤寂和痛苦的唯一盟友,虽然她知道,它们的作用,越来越有限了。

  药效缓慢蔓延,疼痛暂时被压下去,留下更深的疲惫。她回到客厅,捡起地上的薄毯,重新裹紧自己。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玄关,那双不属于她的红色高跟鞋,在昏暗光线下,刺眼得像血。

  她知道明天晚上等待她的是什么。一场她必须出席,却注定是配角的“家宴”。而她的父母,也要被拖入这难堪的境地。想到这里,心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她对不起父母。当年她执意要嫁给顾淮安,父母是反对的,他们看出了顾淮安眼底的野心和冷漠,怕女儿受委屈。可她那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以为能用满腔热忱捂热一块石头。

  终究是她太天真。

  夜色更深了。林薇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往事如潮水般翻涌。初见时顾淮安惊艳了她整个青春的笑容,婚礼上他给她戴上戒指时微凉的指尖,还有更久以前,他们也曾有过短暂而真实的温情时刻。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从他生意越做越大,应酬越来越多开始?还是从沈清欢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他手机屏幕上开始?

  记忆的碎片锋利如刀,切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不愿再想,可那些画面却不受控制地闪现。最后定格在的,是顾淮安越来越频繁的晚归,是他身上越来越浓的陌生香水味,是他看向她时,眼底那份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厌倦。

  药瓶在手中攥紧,塑料外壳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明天…明天过后,或许一切就该有个了结了。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出的芽,在她心底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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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顶阁是本市最负盛名的餐厅之一,位于摩天大楼顶层,以绝佳的城市视野和昂贵的价格著称。华灯初上时,整层餐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衣着光鲜的男女低声谈笑,侍者托着银盘穿梭其间,空气里弥漫着食物香气与奢靡的气息。

  最大的包厢“揽月轩”内,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

  林薇的父母早早到了。林母穿着一身半新的枣红色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拘谨的笑,不时整理一下衣角。林父则是一套略显陈旧的灰色中山装,背脊挺得笔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目光落在窗外璀璨的夜景上,不知在想什么。他们只是普通的小学教师,一辈子清贫惯了,这样的场合让他们浑身不自在,尤其是想到今天这顿饭的由头,心里更是沉甸甸的。

  林薇坐在父母身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连衣裙,款式简单,料子却极好,衬得她愈发单薄消瘦。脸上化了淡妆,遮掩了些许病容,但眼底的疲惫和苍白是粉底盖不住的。她微微垂着眼,安静地看着面前光可鉴人的骨瓷餐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包厢门被推开,顾淮安携着沈清欢走了进来。

  顾淮安一身高级定制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面容冷峻,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而他臂弯里的沈清欢,则像一团热烈明媚的火。她穿着最新款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栗色卷发慵懒地披在肩头,颈间一条钻石项链熠熠生辉,手腕上限量款的名表不经意地露出。她脸上挂着得体又娇媚的笑容,进门便热情地打招呼:“伯父伯母好!薇薇姐,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朴素。”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婉转,却像一根细刺。

  林母的笑容僵了一下,林父收回窗外的目光,看向顾淮安,眉头几不可察地拢了拢。林薇抬起眼,对上沈清欢笑盈盈的视线,又飞快地移开,落在顾淮安身上。他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便揽着沈清欢在主位坐下。

  “点菜吧。”顾淮安将菜单递给沈清欢,“清欢,看看想吃什么。”

  沈清欢也不推辞,接过菜单,娇声道:“淮安,你知道我最爱吃这里的清蒸东星斑和黄油蟹了,今天有吗?”

  “有,已经预留了最好的。”顾淮安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纵容。

  林薇看着这一幕,胃里那股熟悉的钝痛又隐隐泛了起来。她端起面前的水杯,小口抿着,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寒意。

  菜品一道道上来,摆盘精美,香气扑鼻。沈清欢很会活跃气氛,或者说,很会展示她与顾淮安的亲密。她不时给顾淮安夹菜,小声点评着味道,顾淮安虽话不多,但也会回应几句,看向沈清欢的眼神,是林薇许久未曾见过的柔和。

  林薇的父母几乎没怎么动筷子。林母时不时看看女儿沉默的侧脸,再看看对面那对旁若无人的男女,胸口堵得发慌。林父则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脸色越来越沉。

  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螃蟹上。侍者端上来几只硕大肥美的黄油蟹,蟹壳金黄,诱人食欲。沈清欢眼睛一亮:“呀,黄油蟹!淮安,你快帮我剥,我最烦剥这个了,每次都弄一手。”

  顾淮安似乎笑了一下,很自然地拿起工具,动作娴熟地开始拆解蟹壳。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动作着,很快,蟹黄、蟹肉被完整地剔出,放在沈清欢面前的小碟里。

  “淮安你真好。”沈清欢甜腻地道谢,用小勺舀起蟹黄,满足地品尝。

  林薇默默地看着。记得刚结婚时,她也曾撒娇让顾淮安剥虾,他当时怎么说的?好像是“自己没长手吗?”。原来不是他不会,不是他不愿意,只是对象不是她而已。心口的位置,空荡荡地漏着风,连疼痛都变得麻木。

  沈清欢吃了大半,大概是腻了,又或许只是想展示某种特权,她用筷子拨弄了一下碟子里剩下的小半只蟹肉和蟹黄,嘟囔道:“唔,吃不下了,好腻。剩下的怎么办呀?”

  顾淮安闻言,停下了擦拭手指的动作。他的目光在桌上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林薇面前几乎没动过的碗碟上。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林母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林父倒酒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睛看向顾淮安。沈清欢嘴角勾起一抹看好戏的弧度。

  林薇也感受到了那目光,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顾淮安。四目相对,她在他眼中看不到丝毫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淡漠。

  然后,她看见顾淮安伸出了手。他用那双刚刚为沈清欢细心剥蟹的手,拿起了沈清欢面前那只剩着残蟹的碟子,手腕一转,稳稳地,将那吃剩的、带着些微腻油光的半只螃蟹,倒进了林薇的碗里。

  “砰”一声轻响,瓷碗与蟹壳碰撞。

  “别浪费。”顾淮安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没有多看林薇一眼,仿佛在做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你爱吃。”

  你爱吃。

  简单的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进林薇的心脏,然后缓慢地旋转、搅动。一瞬间,她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血液凝固的声响,和心脏被撕裂的钝响。她爱吃什么?结婚五年,他何曾留意过她爱吃什么?她海鲜过敏,吃了蟹会浑身起红疹,肠胃绞痛。刚结婚不久,一次家宴误食了蟹,她半夜被送进医院,他在外地出差,只让助理打了个电话过来。他大概早就忘了,或许,从来就没记住过。

  林母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着,看着女儿碗里那刺眼的残留物,又看向顾淮安,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无边的心疼。她的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握不住筷子。

  林父猛地将手里的酒杯顿在桌上,白酒泼洒出来,浸湿了桌布。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着,死死盯着顾淮安,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头,一口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悲愤和屈辱。是他没用,保护不了女儿。

  沈清欢掩着嘴,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眼底的得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所有的目光,或震惊,或愤怒,或怜悯,或嘲弄,都聚焦在林薇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林薇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那团狼藉。橙黄的蟹黄,雪白的蟹肉,沾着沈清欢的口水和用餐痕迹,油腻腻地堆在那里,散发着甜腥的气味。胃里翻江倒海,那熟悉的绞痛变本加厉地袭来,让她指尖发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想起了很多。想起少女时期对爱情所有美好的幻想,想起嫁给顾淮安那天明媚的阳光和她雀跃的心情,想起这些年独守空房的无尽长夜,想起每次胃痛到蜷缩时冰冷的被褥,想起父母担忧却不敢多问的眼神,想起诊断书上那几个冰冷残酷的字……

  也想起了昨晚那个悄然成形的念头。

  也好。

  就这样吧。

  她慢慢地,慢慢地拿起了自己的筷子。手指很稳,没有一丝颤抖。她夹起一块沾着蟹黄的蟹肉,送入嘴里。咀嚼,吞咽。动作机械而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品尝什么美味珍馐,而不是咽下一把淬毒的玻璃碴。

  蟹肉滑腻,蟹黄腥甜。过敏反应很快开始显现,喉咙开始发紧,皮肤下仿佛有细小的针在扎。胃部的绞痛与那钝痛交织在一起,撕扯着她的神经。但她全部忍了下来,一口,接着一口,安静地,将碗里所有沈清欢剩下的螃蟹,吃得干干净净。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轻微而规律的咀嚼声,和林父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终于,最后一点蟹肉消失在唇边。林薇放下筷子,拿起餐巾,仔仔细细地擦了擦嘴角,连指尖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望向主位上的顾淮安。

  顾淮安似乎因为她这异乎寻常的顺从而有些微的错愕,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的神情,甚至隐隐有一丝不耐烦,大概以为她这又是沉默抗议的新把戏。

  林薇看着他,忽然,轻轻弯起了嘴角。那是一个极淡、极平静的笑容,没有委屈,没有愤怒,没有怨怼,甚至没有任何温度,就像深秋湖面最后一丝涟漪,倏忽散去,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地落在每一个人耳中,每一个字都像玉石轻叩,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解脱与凉意:

  “顾淮安,我们离婚吧。”

  顾淮安那双总是盛着淡漠与掌控的眼眸,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大概没料到林薇会在此刻,用这样一种平静到近乎诡异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不是以往带着泪光的质问,不是歇斯底里的哭闹,甚至不是冷冰冰的宣告,而是一种……抽离。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她全然无关、且微不足道的小事。

  包厢里的空气凝成了冰。林母的眼泪终于滚落,无声地砸在桌布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林父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残余的酒液蜿蜒流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女儿,仿佛想从她平静的面容下,挖出那些被碾碎了的痛楚。

  沈清欢脸上的得意僵住了,她迅速看向顾淮安,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很快又被看好戏的轻蔑取代。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仿佛在等待一场预料之中的、丈夫对无理取闹妻子的训斥。

  顾淮安的目光在林薇脸上停留了几秒,试图找出伪装的裂痕。但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那平静让他心头莫名地烦躁。他皱起眉,那点微末的错愕被惯有的不耐覆盖,语气冷硬,带着居高临下的敷衍:“随你。”

  又是这两个字。随你。如同过去无数次,当她表达一点点不满或诉求时,他给予的回应。轻飘飘,像丢弃一件旧物。

  林薇嘴角那点虚无的笑意似乎深了一毫,又似乎只是光影的错觉。她没再看顾淮安,也没看表情各异的父母和沈清欢,只是轻轻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平稳。

  “爸,妈,”她转向父母,声音温和,“我有点累,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林母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女儿冰凉的手腕。林薇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林父喉结剧烈滚动,最终也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眶泛着红。

  林薇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脊背挺直,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包厢。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清晰,孤独,渐行渐远,最终被厚重的门扉隔绝。

  顾淮安的视线追随着那个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直到门关上。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并未散去,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扩大。他收回目光,对上沈清欢试探的眼神,压下那点不适,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吃饭。”

  这顿饭的后半程,在一种极端诡异的气氛中进行。林薇的父母几乎立刻告辞,林父搀扶着几乎虚脱的林母,背影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顾淮安没有挽留。沈清欢试图重新活跃气氛,声音却显得空洞。顾淮安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林薇最后那个平静的眼神和那句“离婚”,总在他眼前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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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两天,顾淮安的世界似乎并无不同。他依然忙于各种会议、应酬,沈清欢不时出现在他身边,巧笑倩兮。林薇没有回家,他也没问。在他心里,这不过是林薇又一次的“闹”,或许会像从前一样,冷战几天,然后无声无息地回来,继续扮演她顾太太的角色,尽管这个角色早已形同虚设。

  直到第三天下午,他结束一个漫长的跨国视频会议,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回到顶层的总裁办公室。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给昂贵的地毯和家具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

  他的目光落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那里,突兀地放着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没有署名。

  他皱了皱眉,按内线叫来秘书:“谁放这里的?”

  秘书有些茫然:“顾总,没有外人进来过。保洁阿姨说下午打扫时还没有……” 她忽然想起什么,“啊,中午的时候,太太……林小姐来过一趟,说是有东西要交给您,放下就走了。”

  林薇?顾淮安眸光微沉,挥退了秘书。

  他走到桌边,拿起文件袋。很轻。他拆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东西。

  最上面,是一份文件——《离婚协议书》。

  纸张崭新,条款清晰。关于财产分割,只有简单到近乎苛刻的一句:女方自愿放弃一切夫妻共同财产及补偿,净身出户。下方,签名栏那里,“林薇”两个字,娟秀却力透纸背,日期正是云顶阁那晚的第二天。

  顾淮安的瞳孔骤然缩紧。净身出户?她竟然主动提出净身出户?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什么别的情绪涌上来。他几乎能想象她写下这些字时的表情,大概还是那晚一样的平静,平静得可恨。

  他捏着协议书,指节微微泛白,视线落在协议下方。

  那里,还压着另一张纸。

  对折着,露出一角医院的Logo。

  一种极其陌生、近乎心悸的不安,猝然攫住了他。那种不安来得如此猛烈,甚至让他伸出的手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他缓缓抽出那张纸,展开。

  《临床诊断证明书》

  患者姓名:林薇

  性别:女

  年龄:28

  诊断意见:胃恶性肿瘤(晚期),伴有多发转移。

  建议:住院进行姑息治疗,缓解症状,提高生存质量。

  医生签名:陈墨

  日期:……

  日期,是在云顶阁家宴的整整一周前。

  诊断书上每一个冰冷的铅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顾淮安的眼睛里,钉进他的颅骨。胃恶性肿瘤……晚期……多发转移……姑息治疗……

  “嗡”的一声,他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疯狂冲刷太阳穴的轰鸣。办公室奢华的一切——窗外璀璨的城市天际线,墙上的名画,身下的真皮座椅——都在瞬间褪色、扭曲、坍塌,化为齑粉。世界变成一个巨大而无声的漩涡,而他站在漩涡中心,脚下是万丈深渊。

  诊断书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飘飘荡荡,最终覆盖在那份离婚协议“林薇”的签名之上。两个名字重叠,一个宣告关系的终结,一个宣告生命的倒计时。

  云顶阁包厢里的一切,骤然以无比清晰的慢镜头在他眼前炸开——

  她苍白的脸,沉默地吃下那沾着沈清欢口水的、她过敏的螃蟹时,微微颤抖的睫毛下,是怎样的绝望?

  她平静地说出“离婚吧”时,那眼底深处,是不是已经是一片荒芜的死寂?

  她擦净嘴角,对他露出的那个极淡的笑容……那不是妥协,不是抗议,那是告别。是斩断所有最后一丝牵连的,决绝的告别。

  “你爱吃。”

  他当时,怎么能用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那样剜心的话?

  他以为她在闹?她是在用最后一点尊严,吞下他给的毒药,然后安静地给自己判了死刑,也给他们五年的婚姻,画上了最残酷的句号。

  “顾总?顾总?”秘书敲门进来,似乎有事汇报,却被办公室里骇人的死寂和顾淮安惨白如纸、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脸吓住了。

  顾淮安猛地抬头,那双总是冷静深邃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布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惶与……恐惧。是的,恐惧。一种灭顶的、冰冷刺骨的恐惧,顺着脊椎疯狂蔓延。

  “她在哪儿?”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林薇……她现在在哪儿?!”

  秘书被他的样子吓得后退一步,结结巴巴:“我……我不知道,林小姐放下东西就走了……”

  顾淮安一把抓起桌上的诊断书和离婚协议,像攥着两块烧红的烙铁。他冲了出去,撞开了门口的秘书,踉跄地奔向电梯。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凌乱而慌急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敲碎了他往日所有冷静自持的表象。

  他疯狂地拨打林薇的电话。关机。永远是关机。

  他开车冲回那个称之为“家”的、冰冷华丽的别墅。一切如旧,却空旷得可怕。她的衣物少了一些,常用的物品不见了,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消失了,仿佛她从未在这里生活过。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快要消散的气息。

  他想起她父母。对,她父母!

  当他赶到林薇父母那栋老旧的教师家属楼时,天色已完全黑透。楼道里灯光昏暗,弥漫着陈旧的气味。他急促地敲门,开门的是林父。

  不过短短两三天,林父仿佛彻底垮了,眼窝深陷,满脸憔悴的胡茬,那双曾经温和睿智的眼睛,此刻只有一片沉痛过后的木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看着门外失魂落魄、眼底布满血丝的顾淮安,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悲凉。

  “薇薇呢?爸……伯父,林薇在哪儿?”顾淮安的声音抖得厉害,他甚至用上了许久未曾用过的称呼。

  林父沉默地看着他,那眼神让顾淮安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良久,林父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她不想见你。”

  “她在医院对不对?哪个医院?告诉我!”顾淮安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林父的胳膊。

  林母从里屋走出来,眼睛红肿,看到顾淮安,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声音尖利而颤抖:“你还来干什么?你把她逼到这一步还不够吗?滚!你滚!”

  “伯母,我……”顾淮安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他想说对不起,想说他不知道,想说他……可他有什么资格?

  “她吃了那只螃蟹……”林母的眼泪又涌出来,指着顾淮安,手指不住地颤抖,“她明明过敏,胃痛了那么多年,你……你竟然让她吃别人剩下的……顾淮安,你还是人吗?!” 压抑了几天的悲愤终于爆发,林母失声痛哭。

  顾淮安僵在原地,如同被当胸重重一击,踉跄着后退半步,背脊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过敏……胃痛了那么多年……他都知道,可他从未放在心上。那些她半夜蜷缩的身影,那些她苍白的脸色,那些她悄悄服下的药片……原来都不是小事,都是征兆,而他,选择了视而不见。

  “让我见见她,” 他喃喃着,像是祈求,又像是命令自己,“我必须见她……我会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

  “不用了。” 林父打断他,声音疲惫却斩钉截铁,“薇薇说了,她的病,她自己负责。她的路,她自己走完。她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顾先生,请回吧。那份离婚协议,如果你觉得没问题,就签了吧。这是……她最后的心愿。”

  最后的心愿。

  四个字,像四把冰锥,将顾淮安钉死在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栋楼的。坐进车里,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抖得厉害,诊断书和离婚协议散落在副驾驶座上,刺眼无比。他伏在方向盘上,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没有眼泪,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窒息般的悔恨,将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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