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疯姑父
一天清早,我与孩子在餐桌上吃早饭,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大表姐说,他爸早上没了,就不发孝布通知了,叮嘱我早点去。我一时竟不知是该说些安慰的话,还是什么,有些意外和突然,全程只回答了一连串的ao(第三声,常州话表示同意、答应的意思),表示我已知晓,会去吊唁。
他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姑父。70年代,在我父亲十来岁时,姑妈就已改嫁,所以我们这边亲戚与姑父便失了来往。算一下年纪,姑父今年应该有八十了。我在脑海努力搜索关于姑父的记忆,似乎并没有太多。我从没见过他,只是从旁听说过他的一些事。
他是我姑妈的前夫,两个表姐的父亲。小时候听大人讲,70年代初,穷苦出身的姑妈嫁给了东面山脚下一清二白、兄弟姐妹众多的姑父,据说姑父长得高高大大,眉清目秀,念过书,会写字。刚成婚时,一切都好,后来姑妈生了两个表姐,一家4张嘴,总是青黄不接。我爷爷奶奶年事已高,他们的老来子我的父亲才十来岁,穷碰穷,娘家婆家都不能帮衬。养家的重担都压在姑父身上,日子更清苦了,长此以往,姑父竟被生活压得失了神志。再后来,姑妈带着咿呀学语的小表姐改嫁了,留下3岁的大表姐跟着疯姑父艰难度日。
几岁时对大表姐的父亲好奇,问过母亲,疯姑父是一个怎样的人。母亲说,她嫁给父亲后也只见过一回。那是生下我后不久,1986年,疯姑父赤脚来我家找出去玩的大表姐,他不说话,也不进门,邻居告诉我母亲,这是大表姐的父亲,来寻大表姐回家的。母亲抱着我,说银妹没来,喊疯姑父进屋坐会喝点水,疯姑父依旧不动,只是闷着脑袋问了一句“银妹呐”,就再不说话了。等不到女儿,疯姑父又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大表姐跟着疯姑父,自然是吃尽了苦,吃不饱穿不暖是常事。小表姐从小就跟着改嫁的姑妈,日子也只是稍许好一些。那时候家家都没有余粮,谁也接济不了谁半分。苦着苦着,大表姐就长大了,嫁在我们村前面,表姐夫在外修车,大表姐在家带孩子种葡萄,这时候,疯姑父更木讷了,连自顾自生活都艰难了。原本送他去了敬老院,可是敬老院不收精神异常的老人,疯姑父又回到了山脚下的老房子。
我十来岁的时候,一个冬天傍晚,大表姐邀我陪她去山脚下给疯姑父送饭,我有点好奇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就跨上了大表姐的摩托车。开到山脚下要二十分钟,冷风直窜,我躲在大表姐身后,抱紧她,脸上依旧被风吹得生疼。风无孔不入,钻进我薄薄的衣服,刮过我因裤子短了一截裸露的脚踝,我只记得,那天很阴冷。我穿得薄,家里从小不宽裕,冻惯了,不说冷;大表姐每天要给疯姑父送两顿饭,风里来雨里去,大表姐,觉得是责任,不说苦。
疯姑父的房子,应该是六十年代的土坯房,小小的一座房子,进深很短。屋顶瓦片间杂乱地长了些许高低不一的瓦松,墙皮脱落、门窗腐烂。刚要进门,阴冷潮湿的空气就扑面而来,我没再挪动一步,只觉得房子小而破败,黑黢黢的令人不敢踏足。大表姐进去走了三两步就确定疯姑父不在家,交代我在门口等她,就去外头寻人了。人,最终是没寻到,大表姐放下了饭菜,说疯姑父回来自己饿了会吃饭的。这次并未见成,此后的二十多年亦未见过。疯姑父就像匿在阴影里,在我生活之外,悄无声息。
两个表姐婚后的日子并不宽裕,娘家婆家帮衬都不多。好在大表姐夫妻勤恳一条心,他们听从小表姐的建议接手了一对四川夫妻的肉圆生意,学会了搓肉圆,浆肉丝,做蛋饺,还学着做起了粉皮,麻腐。生活一天天的好起来,十二年前,大表姐装修了表姐夫家的老房子,把疯姑父接了过来安顿在身边,还是一天两顿的送饭伺候,只不过送饭的人不再是表姐一个人,表姐夫和长大的孩子亦会帮称,这两年大表姐做了奶奶,还会带着孙女一起去送饭。房间内有空调,风睡不着,雨淋不着,疯姑父在安稳中度日,只是失了智的他,除了两个女儿和少许表姐家人,从没有见过外人,他的生活依旧寂静无声。
接到疯姑父的讣告后,我让父亲帮我定了一个花圈先送去。第二天早上,按照礼节,要先去磕个头,刚下车,就看到大门口四间刚搭的棚屋,两个厨子和帮工正围着锅灶忙地脚不沾地,烟火气四溢。棚屋下摆有十来张吃席的大圆桌,经过圆桌,进去就是灵堂了,周围墙上靠着五个花圈,从挽联上看,主花圈是两个表姐送的,我送的花圈上,我的名义写了侄女。两个表姐看到我,就开始恸哭,这里丧事的风俗是主家见到来客,必须先哭上一回才能才能开口招待。一副人像安置在灵堂,我终于知道了疯姑父的长相,只是照片瘦脱了相,单从轮廓看,年轻时确实清秀,小表姐标志的长相应该随父亲。据说几年前大表姐的儿子带疯姑父去拍这张证件照的时候,他还能签两种字体的名字。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脸上挂着泪珠的姐姐,灵堂里也没有安置跪拜的垫子,就坐下来陪他们在灵堂里讲会话,折元宝。侧屋里,有一群折元宝的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什么。焚香后氤氲的空气中,夹杂着佛经声,把我包围,这一切,似有些不真实。
晚上入殓时,来了很多人,有亲朋,有表姐们的好友,有帮忙的邻居,其中有很多人这辈子都没见过疯姑父,异常热闹。在姐姐们的恸哭声中,亲朋们完成了跪拜送别仪式。姐姐们数次在灵前哽咽叮嘱疯姑父,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胎,不能再过从前的苦日子。虽然生而孤独,但死得归属。疯姑父生前有人照顾,死后有人料理,其实算是圆满。
这三天,应是一生静默的疯姑父人生最热闹的日子吧。

我的家乡

焦溪古镇

焦溪古镇

疯姑父家旁边的山叫舜过山,舜河是长江支流从长江流经舜过山
声明:本站所有文章资源内容,如无特殊说明或标注,均为采集网络资源。如若本站内容侵犯了原著者的合法权益,可联系本站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