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秋雨下得黏腻,我攥着牛皮纸包的中华烟,在设计院办公楼的走廊里来回踱步。入职两年,我一直卡在助理工程师的位置上,同批进来的小李都升了主管,我却连个独立项目都没拿到。听说新来的张院长管人事,我咬咬牙,花了半个月工资买了条烟,想找机会表表心意。

  张院长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文件的沙沙声。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他正戴着老花镜看图纸,抬头见是我,眉头微挑:“林工,有事?”我把纸包往桌上一放,声音发紧:“张院,您辛苦了,一点小意思。”他瞥了眼纸包,没碰,反而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正好,有个事跟你商量。”

  文件上“援藏干部调动申请表”几个字刺得我眼睛疼。张院长推了推眼镜:“西藏那曲有个基建项目,缺懂结构设计的人。那边空气好,能锻炼人,我觉得你去挺合适。”我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纸包差点掉在地上:“张院,我……我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能不能换个人?”

  他放下笔,目光落在我脸上:“林工,你是名校毕业,专业能力没问题,但太浮躁。设计院不缺会画图纸的人,缺能沉下心做事的人。这个项目为期三年,回来就是骨干,你自己考虑。”我攥着文件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冷风灌进衣领,心里又气又悔——烟没送出去,反倒把自己“送”到了天边。

  回家跟我妈说这事时,她正给我爸擦药酒。我爸早年在工地摔断了腿,常年卧病在床。“西藏?那地方多苦啊,氧气都不够喘。”我妈抹着眼泪,“是不是烟送得太少了?要不咱再补点?”我烦躁地摆摆手:“张院长根本没收,他就是看我不顺眼。”

  出发前,小李请我吃火锅,笑得一脸得意:“老林,你也别太上火,张院就这脾气,不吃送礼这套。”我灌了口啤酒,辣得嗓子疼:“我就是想踏实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他往我碗里夹了片毛肚:“听说那曲海拔四千多,你可得多带点抗高反的药,不行就早点申请回来。”

  飞机转汽车折腾了五天,才到那曲项目部。一下车,刺骨的寒风就裹着沙砾打在脸上,我头晕腿软,刚走两步就蹲在地上吐了。项目部的板房漏风,晚上盖两床被子都觉得冷,食堂的饭菜永远是煮得软烂的面条,说怕我们消化不良。第一个月,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才能调回去。

  项目负责人老周是个黑瘦的四川人,看出我的心思,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林,刚来都这样。我在这待五年了,现在爬海拔五千米的山都不喘。”他给我分配的任务是负责牧民定居点的房屋结构设计,要求抗震等级达到八级,还要适应高原冻土环境。

  第一次去现场勘查,越野车在搓板路上颠了三个小时。牧民的帐篷搭在草原上,孩子们穿着破旧的藏袍,好奇地围着我们转。老周指着远处的土坯房:“去年雪灾,好多房子塌了。咱们设计的房子,得让他们住着踏实。”我看着孩子们冻得通红的脸,心里的怨气突然淡了点。

  高原上的工作节奏比内地慢,但要求更严。图纸上的每一个数据都要反复核对,冻土的承载力计算错一毫米,都可能引发安全事故。有次我画的基础结构图出了纰漏,老周把图纸摔在我桌上:“这里要是塌了,压的是人命!在这地方干活,良心比技术重要。”

  我连夜修改图纸,高原反应让我头痛欲裂,趴在桌上就睡着了。醒来时,桌上放着杯热奶茶,老周正帮我校对数据:“冻土区的地基要做换填处理,我加了点建议,你看看。”那一夜,我们对着电脑屏幕,把每一个节点都过了一遍,窗外的星星亮得像要掉下来。

  春节的时候,项目部就留了我们几个人。我给家里打电话,我妈哭着说我爸的腿又疼了,小李升了部门经理,问我在西藏是不是受了委屈。挂了电话,老周拉我去牧民家过年。酥油茶的味道很特别,藏民大叔给我敬了碗青稞酒,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谢谢你们,盖好房子,孩子就能在屋里写作业了。”

  开春后,定居点的房子开始动工。我每天泡在工地上,跟着施工队一起放线、验筋。晒得黝黑,手上磨出了茧子,以前在设计院养的白胖,现在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有次浇筑混凝土到半夜,突然下起冰雹,我和工人一起用塑料布盖模板,冻得嘴唇发紫,心里却莫名踏实。

  2019年夏天,张院长来西藏考察。在项目部的板房里,他看到我晒黑的脸,笑了:“林工,看来这空气确实适合你。”我想起当初送烟的事,脸一红:“张院,我以前太不懂事了。”他递给我份文件,是设计院的内部期刊,我的论文《高原冻土区房屋结构设计优化》发表在首页。

  “我没看错你。”张院长喝了口奶茶,“当初你在设计院,总想着走捷径,图纸画得毛躁。西藏这地方,容不得半点马虎,能把你的性子磨下来。”他告诉我,同批申请援藏的人不少,他特意选了我,就是觉得我有潜力,就是太浮躁,需要摔打摔打。

  那天晚上,我和张院长在草原上散步。远处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银光,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青海支教,那时候条件比现在苦多了。人这一辈子,总得干点扎实的事,不然老了都没的回忆。”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那条没送出去的中华烟,比任何礼物都珍贵。

  2020年疫情爆发,项目部的物资供应出了问题。我主动承担起采购的任务,开车去两百公里外的县城拉物资。路上遇到大雪封山,车子陷在雪地里,是路过的牧民帮我把车推出来的。他们用藏语说:“你们帮我们盖房子,我们帮你们。”

  那段时间,我白天跑物资,晚上修改防疫用房的设计图。老周夸我:“小林,你现在做事比以前稳多了。”我笑着说:“都是被逼出来的。”其实我知道,是这片土地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踏实。以前在设计院纠结的升职加薪,现在看来都成了小事。

  2021年夏天,牧民定居点的房子终于完工。孩子们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教室,藏民大叔给我送了条哈达,用藏汉双语说:“扎西德勒。”我摸着墙上平整的水泥,心里满是成就感。张院长发来短信:“项目验收通过了,你立了大功。设计院给你留了结构室主任的位置,回来吧。”

  我却犹豫了。这三年里,我不仅完成了项目,还跟着老周学会了高原施工管理,发表了三篇核心论文,甚至能说几句简单的藏语。项目部的年轻人都喊我“林哥”,牧民们见到我都会热情地招手。我给张院长回短信:“张院,我想再留两年,这里还有个敬老院的项目没做完。”

  我妈打电话来骂我傻:“别人都盼着回内地,你倒好,还往上凑。”我给她发了段孩子们在新教室里读书的视频:“妈,你看这些孩子,我设计的房子能让他们安心读书,比当主任还值。”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注意身体,我和你爸在家挺好的。”

  2023年秋天,我终于结束援藏回到内地。设计院的同事见到我都很惊讶,说我比以前沉稳了不少。张院长亲自在办公室等我,把一份聘书放在我面前:“结构分院副院长,负责西部基建项目。”我愣住了,他笑着说:“这是你应得的,你的能力和心性,都配得上这个位置。”

  小李请我吃饭,席间他叹着气:“老林,还是你运气好,去西藏镀了层金。”我给他倒了杯酒:“不是镀金,是炼金。那里的太阳晒掉了我的浮躁,那里的人教会了我踏实。”他不解地摇摇头,我却想起了那曲的星空,想起了牧民的哈达,那些都是比升职更珍贵的收获。

  回家后,我把在西藏拍的照片整理成册,里面有雪山、草原,还有孩子们的笑脸。我爸翻着照片,突然说:“当年我在工地上,也遇到过像张院长这样的领导,推着我学技术。人啊,有时候就得有人逼一把。”我点点头,给张院长寄了盒西藏的雪菊,没写名字。

  担任副院长后,我接手的第一个项目就是青海的扶贫安置房。开会的时候,年轻设计师小王问我:“林院,这个项目利润不高,要不要简化点设计?”我把他带到档案室,翻出当年那曲项目的图纸:“你看这里,每一个节点都不能省,因为住着人的希望。”

  有次去青海考察,遇到了当年在那曲的牧民扎西。他来青海打工,见到我激动地抱住我:“林工,我们村的房子去年顶住了暴雪,太谢谢你了!”我看着他黝黑的脸,心里暖暖的。原来那些曾经吃过的苦,走过的路,都会变成生命里最宝贵的财富。

  张院长退休那天,我去送他。他握着我的手:“当年我没收你的烟,现在你却给我交了份最好的答卷。”我笑着说:“是您把我推到了西藏,才让我明白,做事先做人,踏实才是最硬的关系。”他点点头,眼里满是欣慰。

  现在的我,经常会给设计院的年轻人讲西藏的故事。我告诉他们,不要总想着走捷径,不要把心思花在送礼攀关系上。真正能让你站稳脚跟的,是你的能力和心性。就像那曲的高原,虽然环境艰苦,却能长出最坚韧的格桑花。

  有次出差路过那曲,我特意回项目部看看。老周还在,头发更白了,他指着新建的敬老院:“这都是你当年打下的基础。”孩子们见到我,围着我喊“林叔叔”,他们的汉语说得很流利,眼睛里闪着光。我站在阳光下,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终于懂了张院长说的“空气好”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指高原的氧气,而是指没有杂念的工作环境,是能让人沉下心做事的氛围。那条没送出去的中华烟,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它让我明白,职场上最珍贵的礼物,不是烟酒,而是有人愿意给你机会,逼你成长,让你在磨砺中成为更好的自己。

  前几天,小王给我送了盒茶叶,局促地说想申请参加西部项目。我没收茶叶,却把那曲项目的资料递给了他:“想去可以,但要做好吃苦的准备。那里的空气好,能养人,也能炼人。”他用力点点头,眼里的光,像极了当年的我。

  我常常想起2018年那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想起我攥着中华烟的紧张模样。如果没有张院长的“不近人情”,我可能还在设计院的底层抱怨怀才不遇,永远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看似是挫折的遭遇,其实是命运给你的成长机会。

  现在的我,每年都会去一次西藏。不是为了怀念,而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当初在草原上许下的诺言,不要丢掉那份在高原上磨练出的踏实。我也会带着设计院的年轻人去考察,让他们看看那里的山水,那里的人,让他们明白,真正的成功,从来都不是靠投机取巧。

  有人说,我这是运气好,遇到了贵人。但我知道,贵人不会无缘无故帮你,他只会给有潜力的人机会。如果当年我在西藏怨天尤人,敷衍了事,就算张院长再提拔我,我也接不住那个位置。机会从来都留给有准备的人,而踏实,就是最好的准备。

  去年春节,张院长给我打电话,说他去西藏旅游了,看到了我设计的房子,当地牧民还给他讲起了“内地来的林工”。我笑着说:“都是您当年的功劳。”他在电话里哈哈笑:“是你自己争气。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保持那份踏实,这才是立身之本。”

  挂了电话,窗外的烟花正好升起。我看着手里的设计图,心里格外平静。当年那条没送出去的中华烟,让我失去了眼前的安逸,却让我收获了更远的未来。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那些曾经吃过的苦,终会变成照亮前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