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人事部的李姐送我到部门。她敲了敲经理办公室的门，转头冲我笑了笑，那笑容有点复杂。

　　“王经理，新同事来了。”

　　王经理从电脑后面抬起头，四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点点头，示意我进去。办公室不大，桌上堆着文件，墙角摆着几盆绿植，叶子蔫蔫的。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把新领的笔记本放在腿上。入职第一天，我特意穿了那件浅蓝色衬衫，看起来得体又不突兀。

　　王经理没说话，先打量了我十几秒。那眼神像在检查设备参数，不带什么温度。

　　“简历我看过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平平的，“你在上一家公司干了四年，项目经理，带过三个大项目。”

　　“是的。”我点头。

　　“为什么离职？”

　　“个人发展考虑。”标准答案，我练习过几次。

　　他笑了下，不是开心的那种笑。“薪资涨了20%吧？人事那边跟我说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通常不是会在第一天就摊开聊的话题。

　　“公司愿意给这个价，说明认可我的能力。”我尽量保持语气平稳。

　　王经理向后靠了靠，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认可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出相应的贡献是另一回事。”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我们部门情况比较特殊。项目多，时间紧，团队里都是老员工，大家有固定的工作方式。”

　　我听出弦外之音了。这是在划地盘。

　　“我明白，我会尽快适应团队节奏。”我说。

　　“适应是一方面。”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另一方面，新人刚来，最好多听多看，不要急着表现。尤其不要觉得自己‘有两把刷子’，就到处刷存在感。”

　　这句话他说得特别慢。

　　我愣了下。两把刷子？这话从哪来的？

　　“经理，我……”

　　他抬手打断我。“我只是提前说一下。以前有过新人，一来就想改这改那，弄得团队乌烟瘴气，最后待不下去。我不希望这种情况再发生。”

　　“我明白。”我嘴上这么说，脑子里飞快转着。

　　“你的工位在外面第三排，靠窗那个。今天先熟悉环境，明天开始跟刘工的项目。”他看了眼手表，“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了。”

　　“那出去吧。”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时，他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每周一上午九点部门例会，别迟到。”

　　“好的。”

　　门在身后关上。我站在走廊里，深吸了口气。

　　什么情况？第一天下午就被叫去训话，还暗示我不要“有两把刷子”？这话到底谁说的？

　　回到工位，隔壁是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正盯着三块显示器写代码。他瞥了我一眼，点点头，又转回去了。

　　我打开电脑，登录系统，开始看部门共享盘里的项目文档。但脑子里还在想刚才的事。

　　两把刷子。

　　这话要是经理自己想的，不太可能。更像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

　　人事？李姐送我过来时，那表情就有点微妙。她是不是跟经理聊过什么？

　　下午五点，公司茶水间。我端着杯子假装接水，听见两个同事在聊天。

　　“新来的那个，听说薪资要得挺高。”

　　“是吗？比咱们高？”

　　“不清楚，但人事那边传出来的，说是挺能谈的。”

　　我心里一沉。人事部传出来的？薪资保密是基本规则，这才第一天，消息怎么就漏了？

　　回到工位，我给前同事发了条微信：“新公司第一天，被经理暗示不要太张扬，说听说我有‘两把刷子’。什么情况？”

　　前同事很快回复：“可能有人给你使绊子。你是不是薪资谈得比较高？”

　　“涨了20%。”

　　“那可能就是原因。有些老员工会觉得不平衡，或者经理觉得你威胁到他了。”

　　我看着屏幕，有点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

　　下班前，刘工过来了。他就是王经理说的那个我要跟的项目负责人，看起来四十多岁，有点秃顶。

　　“明天开始你跟我做A项目。”他递给我一叠资料，“这些先看看。项目目前在测试阶段，你主要负责问题跟踪和文档整理。”

　　我翻了翻，都是些边缘工作。测试跟踪，文档整理，这明显是给新人的下马威活儿。

　　“刘工，我以前做过类似项目的整体管理，也许可以……”

　　“先熟悉熟悉。”他打断我，语气不容商量，“王经理说了，新人要从基础做起。”

　　又是王经理。

　　“好的。”我接过资料。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陆陆续续收拾东西离开。我多坐了二十分钟，把刘工给的资料快速浏览了一遍。

　　六点半，办公室差不多空了。我关电脑时，看见李姐从人事部那边走过来，手里拿着包，看样子也要下班。

　　“李姐。”我主动打招呼。

　　她看到我，脚步顿了下。“哦，还没走啊？”

　　“马上走。”我笑了笑，“今天谢谢您带我熟悉环境。”

　　“应该的。”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王经理找你谈话了？”

　　“嗯，聊了聊工作安排。”

　　她点点头，眼神有点闪烁。“王经理人挺好的，就是对新要求比较严。你慢慢就适应了。”

　　这话听着像安慰，又像警告。

　　“李姐，我有个小问题。”我决定试探一下，“王经理提到，听说我‘有两把刷子’。不知道这话是从哪听说的？我想以后工作中注意点。”

　　李姐的表情僵了一下。“啊，这个……可能就是随口一说吧。你别多想。”

　　她明显在回避。

　　“我就是随便问问。”我保持笑容，“那李姐明天见。”

　　“明天见。”

　　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我基本确定了。这话就算不是从人事部传出去的，李姐也肯定知道些什么。

　　回家的地铁上，我脑子没停。

　　薪资谈判时，我确实比较坚决。猎头当时说，这个职位预算上限就是我现在谈到的数字，但需要特批。我手上有另一个offer，所以底气足了些。最后HR总监同意了。

　　问题可能就出在这儿。特批的薪资，意味着经理可能原本想用更低的成本招人，结果被我抬上去了。他觉得亏了，或者觉得我不服管。

　　还有，部门里可能有人知道我薪资比较高，心里不平衡，跟经理说了什么。

　　或者更简单——经理自己就是那种不喜欢下属太强势的人，想一开始就压住我。

　　不管哪种，开局都不太妙。

　　第二天一早，我提前二十分钟到公司。办公室里只有清洁阿姨在拖地。

　　我打开电脑，继续看昨天没看完的项目文档。A项目是个企业级应用，目前在做第三轮测试。从文档看，项目进度已经滞后了两周，问题清单长得吓人。

　　八点半，同事们陆续来了。刘工九点才晃进来，手里端着杯豆浆。

　　“资料看了吗？”他问。

　　“看了一部分。我发现测试用例覆盖率不太够，特别是边界情况。还有，问题追踪系统里的分类有点乱，同样的问题可能被重复提交好几次。”我说。

　　刘工皱了皱眉。“这些我们知道。你先按现有流程做，别急着改东西。”

　　“明白。”

　　但我没打算完全按他说的做。

　　上午十点，部门周会。王经理主持，十几个人围着会议桌。

　　“先各自汇报进度。”王经理说。

　　轮到刘工时，他讲了A项目的状况：“测试还在进行，目前发现了一百二十多个问题，严重等级以上的有三十个。预计还需要两周时间完成这一轮测试。”

　　“太慢了。”王经理敲了敲桌子，“客户那边在催，我们合同里有延期罚款条款。”

　　“测试人力不够，有些问题复现需要时间。”刘工解释。

　　“新同事不是来了吗？”王经理看向我，“你之前做过项目管理的，对测试流程有什么建议？”

　　问题抛过来了。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感觉到刘工的目光，不太友善。

　　“我昨天看了测试文档和问题清单。”我打开笔记本，“确实存在一些效率问题。我注意到，大约40%的问题属于同一类——界面兼容性。这些问题可以批量处理，而不是一个个单独验证。”

　　刘工插话：“每个问题具体情况不一样……”

　　“但根源相同。”我继续说，“都是因为用了绝对定位，没考虑不同分辨率。我建议先统一修复这个架构问题，而不是继续在表面问题上浪费时间。”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另外，”我调出一张表，“问题分类标准不统一。比如‘页面加载慢’这个问题，被重复提交了七次，由三个不同测试人员提交，其实都是同一个原因——图片未压缩。”

　　王经理盯着投影屏幕。“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的测试方法有问题？”

　　“方法可以优化。”我谨慎选择措辞，“不是推翻重来，而是调整重点。先解决根源问题，再处理细枝末节。这样效率会高很多。”

　　“需要多长时间？”王经理问。

　　“如果按我的方案，针对几类主要问题先做架构修复，同时统一问题分类标准，我估计能把测试周期缩短到一周。”

　　刘工哼了一声。“说得轻松。架构改动风险多大你知道吗？万一引入新问题呢？”

　　“所以需要做回归测试，但总工作量还是会减少。”我说，“我可以做一个详细方案，今天下班前发出来。”

　　王经理看了我一会儿，又看看刘工。“刘工，你觉得呢？”

　　刘工脸色不太好看。“新同事想法是好的，但可能不了解我们项目的具体情况。架构改动不是小事，得评估风险。”

　　“那就评估。”王经理下了决定，“小李，你今天把详细方案做出来。刘工配合评估风险。明天上午我们再碰一次。”

　　散会后，刘工没理我，直接回了自己工位。

　　中午吃饭时，我一个人去了楼下快餐店。正吃着，对面坐下了个人，是部门里一个年轻同事，叫小陈，昨天简单打过招呼。

　　“李哥，上午会上的发言挺猛啊。”他笑着说。

　　“实话实说而已。”我喝了口汤。

　　“刘工脸都绿了。”小陈压低声音，“A项目是他负责的，已经延期两次了。经理本来就不太满意。”

　　我点点头，没接话。

　　“不过你得小心点。”小陈看了看周围，“刘工是部门老人，跟了王经理五年。你刚来就质疑他的方法，他面子上过不去。”

　　“我只是提建议。”

　　“知道，但有些人眼里，这就是挑战权威。”小陈快速吃完最后几口饭，“反正你多注意。我吃完了，先上去了。”

　　下午，我埋头做方案。仔细分析了问题数据库，做了分类统计，又研究了现有代码结构，提出几个具体的修改点。

　　四点半，方案写完。我没有直接发邮件，而是先去找了刘工。

　　“刘工，方案初稿写好了，想先请您看看。”我把笔记本屏幕转向他。

　　他有点意外，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先给他过目。

　　“放这儿吧，我有空看。”

　　“有些技术细节想跟您确认一下。”我站着没走，“比如这个组件重构的部分，您看这样改会不会影响其他模块？”

　　他这才认真看了看屏幕。讨论了几分钟技术细节后，他的态度稍微缓和了点。

　　“你之前做过类似架构？”

　　“在上个公司做过三次。”我说，“所以有点经验，但每个项目具体情况不同，还是需要您把关。”

　　这话说得比较谦虚，给了他台阶。

　　刘工点点头。“行，方案我看看。你先发给我，别急着群发。”

　　“明白。”

　　五点钟，我把方案发给了刘工，抄送了王经理，但标明了“请刘工先行审阅”。

　　六点，刘工回复了，提了几点修改意见，语气正常了许多。我按他的意见改了改，重新发了最终版。

　　七点下班时，办公室又只剩我一个人了。正准备关电脑，王经理办公室的门开了。

　　他走出来，看到我还在，有点意外。

　　“还没走？”

　　“马上走。”我保存文档。

　　他走过来，停在我工位旁边。“方案我看了，思路清晰。刘工也跟我说了，技术细节上没问题。”

　　“谢谢经理。”

　　“下周开始，你来负责测试流程优化这部分。”他说，“刘工继续管整体项目，你配合他。”

　　“好的。”

　　他顿了顿，像是犹豫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昨天我说的话，你别太往心里去。部门需要有能力的人，但也需要团队合作。”

　　“我明白。”我说，“我会注意平衡。”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关掉电脑，靠在椅背上。

　　第一天的不爽稍微缓解了些。看来经理也不是完全想压我，更多是在试探。看我是不是真的“有两把刷子”，也看我懂不懂规矩。

　　职场就这样。你有能力，别人会警惕你，也会利用你。关键是怎么证明能力的同时，又不让别人觉得受威胁。

　　走到公司楼下，手机震动了一下。猎头发来微信：“新公司怎么样？还适应吗？”

　　我回复：“第一天有点小插曲，但问题不大。谢谢关心。”

　　“有问题随时找我。”

　　“好的。”

　　收起手机，我走进地铁站。车厢里人不多，我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广告牌。

　　薪资涨了20%，但代价是要面对更复杂的人际关系，要证明自己值得这个价，要在一群老员工中间找到自己的位置。

　　两把刷子。现在想想，这话也许不完全是个贬义。别人说你有两把刷子，是因为你确实有。问题只是，怎么用这两把刷子，刷出该刷的地方，而不是到处乱刷，惹人嫌。

　　明天还得继续。测试流程优化方案通过了，但具体执行才是难点。要协调测试团队，要跟开发沟通，要确保修改不引入新问题，还要维护好和刘工的关系。

　　不容易。

　　但这就是跳槽的代价，也是机会。如果一切都舒服，那可能就是在原地踏步了。

　　地铁到站了，我随着人流走出车厢。明天再说吧，今天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至少，开局这一仗，没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