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孙5岁生日我给一万,通话忘了挂断,听见女儿女婿对话我崩溃了
我给外孙转了一万,戳了转账按钮的那一刻,我还犹豫了一下,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几秒,像踩在刹车和油门中间。五岁的生日,给一万,夸不夸张?我脑子里冒出几句街坊的话,你说她是炫耀吧,她只是舍得;你说她是傻吧,她就是心疼。心疼谁?我说句实话,我心疼的不是他们,是我自己憋出来的那口气——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日子有点余粮,我给我外孙买个热闹,咋了?
“妈,您给这么多干嘛呀?孩子还小呢。”女儿在电话那头笑,说笑的时候气泡泡的,很轻,我能想象她一边说一边拿勺子搅牛奶,厨房里噔噔噔的小步声是外孙穿着恐龙拖鞋跑来跑去。
“都五岁了,五岁不小了。五岁就是半个大人了,以后上学买书、买鞋、买铅笔盒的,不用你们心疼。”我嘴上说的是孩子,心里想的却是别的——我其实想说,你别总跟我说你们紧张,我也紧张过,我也紧张到手心出汗过。那会儿没有人给我转过一万,最多是物业阿姨借我个插线板,算是给了我一点人情上的宽松。
“我收着啦,妈您别过来了啊,你下午不是要去医院拿药吗?”女儿提醒我。她知道我的高血压药快吃完了,三年前医生跟我说要长期吃,我一开始还不相信,医生看了我一眼,那种你们年轻人现在也常用的眼神——“你愿意赌吗?”赌博的人从来都不是我,我一直规矩,规矩的人活得安全,但没意思。
“我拿完药再去你那儿,给孩子抱一抱,香香。”我心里那点热乎劲儿,像锅里的粥,慢慢冒泡。
“妈,下午家里有点乱,东西到处都是,孩子他爸给他搭积木,我正收拾,您别来折腾了。周末我们一起吃个饭,您想给他买什么我带您去看。”
她这话一说,我就明白了。不是她不欢迎我,是他们想要清静——我也理解,谁家不是乱七八糟的时候多一点,收拾总有一天会收拾好的。我把要说的那口气咽下去了,连“好的”都说得比平常慢,“行,那你们忙。”
我们在那头“拜拜”来“拜拜”去,我把手机戳了一下,放在桌子上,顺手摸摸暖壶里的热水。电水壶嘀的一声,我心里一紧——这声跟我手机挂断的嘀有点像,我手一抖,手机又亮了,那个通话界面还躺着,绿色的“正在通话”打着细细的光。
我没挂。我跟他们还连着。
如果当时有个神仙给我一个选择,是继续听下去还是马上挂断,我说不定会装糊涂地挂掉。人有时候懂得太多,不见得是好事。我当时没装糊涂,我像晒在台阶上晒太阳的猫,耳朵动了动,又定住了。
“她又转了一万。”是女儿的声音,语气像刚咬了一口苹果,有点惊,有点酸,有点想笑。
“你妈真豪。”是女婿的声音,懒懒的,边笑边咽口水,应该是刚喝完牛奶或者喝了口热茶,“你看她这动作,是不是有点那意思?”
“什么那意思?”
“就是,花钱买存在感嘛。她不来,我们也不能说她不心疼孩子对吧?一万,够你买几箱拉拉裤啊?”
“打你。”女儿笑着骂,拍了一下他肩膀的声响清清楚楚传过来,我能想象她扬起手的样子,“人家也就一个外孙,这点钱算啥。她花自己钱,愿意。”
“我没说她不行,我是说她这手法。”女婿的声音换了个味道,有点笑,也有点滑,“你之前不是说她老念叨什么将来养老吗,那你这儿拿了她的好处,到时候她说住我们家,你咋说?”
“她现在不住了,她自己也说了,弄了个小单间,说什么‘自由’。”女儿学我的口气,把“自由”这个词咬得很硬,“她只是嘴上念叨。再说,你就别总提这个行不行,满嘴养老的,晦气。”
“我就是跟你商量一下策略。我只想说,钱收了,情分不能越界。你不是老在我面前护着你妈嘛,你护归护,边界要清楚。你妈这种性格,你不立规矩,她就容易以为我们没意见。”
“你说说话能不能好听点。我妈还能真把自己当成神呢。”女儿的语气里有一种我没听过的尖,“她也就嘴硬,点到为止。要真让她住,她住得住吗?她爱干净、爱管,十分钟能把咱家客厅改造一遍。你以为我容易?我夹在中间,还不能说你,也不能说她。”
我听见我的名字在他们的句子里被折来叠去,折角都露出了毛边。我站起身来,没抓稳暖壶盖,金属盖子掉在瓷砖地上,叮一声,干脆。那一瞬间,我有点慌,脚下像踩在没擦干水的地面上。手机还在说话。
“再说了,一万块钱,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女婿吸了吸鼻子,像往上顶一下眼镜,“她那点钱,除去她自己舍不得花的部分,也就剩点零钱。你别总觉得你吃亏。她以前给你掏了多少?那是她应该的。女儿嘛。”
“你注意点。”女儿压低了声音,“别说这么难听。孩子在旁边呢。再说了,她一个人过也不容易。”
“我没说她不容易,我说的是……唉,你还不懂啊。”他叹气,有点不屑又有点抱怨,“老人就是这样,手伸进来了就不好拿出去。你现在顺着她性子,到时候更难搞。”
外孙的声音在旁边插了进来,软软的:“妈妈,奶油在哪里?”女儿的脚步声过去,打开冰箱,塑料盒子的盖子啪的一声。我像被这个“啪”拍了一下脑门,脑子里涌出一段一段的碎片。我忽然想起他出生那天,也是这样“啪”一声——那会儿是产房外面护士拍开门,“家属,出来一下。”
我没继续听。我终于按了那个红色的“挂断”,按得很狠。我坐下,揉耳朵,耳朵里嗡嗡的像有只蜜蜂困住。人老了,耳鸣也会来凑热闹,我知道。但今天这嗡嗡不是耳鸣,是心里的憋闷找不到出口,往耳朵里钻。
我用手扶住桌子,抠到了个小小的木刺,扎进了指腹,我疼得“嘶”了一声,这声把我拽回到了现在。我盯着那个木刺,想找镊子,却忘了我把镊子放哪。你看,人活这么久,不是一个个大事把你搞垮,都是这一个个小小的刺,扎得你烦,扎得你没脾气。
我去厨房,拿了个保鲜袋套在手上,垃圾桶里翻出一个纸盒子,里面是昨天包子剩下的油纸。油纸发亮,像旧的雨衣。我在这样琐碎的动作里,冷静下来一点点。冷静下来干嘛?冷静下来决定不去他们家了。就算女儿跟我说,她只是开玩笑说我“自由”,她心里明白我好,我也不去。我是人,不是货, 收货和退货之间不写“感受”的。
我坐下来,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窗外楼下的修鞋摊还在,男人晒着一条半旧的毛巾,搭在门口那根铁杆上,毛巾风一吹,挂成弯弯的一口月牙。我觉得有点冷,伸手把窗户关了一点。窗户玻璃上的指纹把外面光晕弄得乱糟糟的。就这么一瞬间,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也这么把窗户关了一点,然后女儿从我背后钻过去,拿手在玻璃上画画,画了个笑脸,我打她的手,她回头朝我做鬼脸,说“你这人真无聊。”
我笑过,但我现在笑不出来了。你说是否滑稽?二十九年前她说我无聊,今天她老公说我“手伸进来就不好拿出去”。我这些年伸进去了什么?我把手伸进做饭的油锅里,伸进病房的尿盆里,伸进幼儿园门口那一群妈娃群中间,伸进各种我没觉得温暖的地方。那都是以前,我现在只想把手洗干净,放旁边。
门铃响了。不是他们。是楼上小刘,物业通知换公摊水表,他穿着工作服,帽子歪到一边,跟我说,“李阿姨,借您卫生间一下,我量个表。”
我一边让他进,一边在心里把那通电话收起来,像收一条裂口的裙缝,先别让线头露出来。小刘把鞋往门外一摆,“阿姨您最近脸色不太好啊。多注意啊,天气要变凉了。”
“哎,年轻人,提醒人家阿姨了,阿姨都爱听。”我笑着答,心里翻了一下手机,看到那笔转账已显示“对方已收款”。电脑提示音在我脑子里又响了一下。钱过去了,话也过去了。东西在路上,话在心上。分别是两个方向。
小刘走了。我坐着没动,直到墙上的钟滴答了十下。钟是女儿上次带外孙来的时候换的,带一个小小的飞机。小飞机的螺旋桨一下一下转,我每看一次,都觉得自己心里一块被人逗了一下——喜也不是,怒也不是。
我拿起手机,给女儿发了个微信:下午不用等我了,我有点事,周末再说。后面又敲了三个点点“……”我删了。这个“……”要么让人以为你委屈,要么让人以为你生气,反正不是什么好词。我换了个笑脸。笑脸生硬,但比省略号好。
我本来打算去医院拿药,便换了衣服出门。我在小区门口买了一个烧饼,芝麻掉了一手,我也没找店家要纸,他们忙,手也油。我边走边吃,烧饼是热的,热到舌头都烫到麻。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牙齿也开始挑食了,硬的东西越来越啃不动。这些变化,是谁提前告诉我的?没有。就是在某一天,你咬到一个没咬动的东西,你就知道了,“哦,我老了。”
医院在我家附近走路十五分钟。我去了慢性病窗口拿药,排队的人里有常来的老面孔,有个白发老爷子跟小伙子聊手机支付。“我这手机老没网。”老爷子说,“每次扣钱,我都心里打个嗝。”
我领到药,拿在手里,轻轻一包,像捧着一个没熟的桃。药盒子上的字印得越来越小,我把眼镜往下推,才看清“每日一次,每次一片”。我心里忽然觉得很疲惫,也觉得有点好笑——我们这一代,年轻的时候忙着生,忙着离,忙着撑家,没空看说明书;现在有空了,连看说明书也得拿出老花镜。
我从医院出来,沿路去菜市场。我想买两根葱,葱要挑硬一点的,掐一掐,能出水。挑菜的那几分钟,心里很松,像站在雨棚下看雨,雨不是你的事,路也不是你走。卖菜的老孙头看见我,说,“姐,今天咋一个人?外孙呢?”
“上学啊。”我随便答了一句。“五岁了。”
“五岁可淘。给钱了吗?”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个笑。他知道我们这些妈最喜欢给钱,给钱就像往自己心上贴膏药,贴一次就觉得好了一会。
我说,“给了。”声音里带点幽默的骄傲,“给了一万。”
“哟哟哟!”老孙头抻长了声音,“您这手笔,那可真是疼外孙啊。那谁谁家,她姑娘二胎满月,也就给了五百,五百还能吃顿饭喝顿酒呢。”
我心里晃了一下。我在他这一个“哟”里感到了一点点风,风吹开了我心里一个窗子,窗外是刚才电话里那句“手伸进来就不好拿出去”。我把葱往塑料袋里装,装得很慢。我的手把塑料袋边缘抻得皱皱巴巴的,像我这几天的脸。
回到家,我把药放在玻璃桌上,玻璃桌上有一道道水渍,擦了又到。我以前在厂里当过一阵保洁,最讨厌玻璃桌,怎么擦都留印子。那会儿大楼里总有白领问我,“阿姨,你咋擦不干净?”我笑笑,“玻璃本来就这么犯贱。”她们笑了,我也笑,笑完了走,把那块抹布拧到像榨菜一样,拧不出汁来。
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水很凉,凉到我脑门后面。“妈,你别总用冷水洗脸,老了要用温水。”我听见女儿说,就像她站在我洗手台边上。我摇了摇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不那么圆了的脸,眼角的细纹像一条、两条、三条拉出的扯线。头发里夹着几根白的,我没有把它们染回去,我觉得白头发是人获得的勋章。我只是忽然想剪短一点。我要不要去那家便宜的理发店剪个利索一点的发型?我脑子跑到这儿——这就是我,人到了这个年纪,思维像大街上的公交车,站站都能停一下,站站都有个坐着的人上来讲个什么。
中午过了,天灰一点。我坐在窗边,把手机拿出来,给女儿发了句:“晚上你们吃蛋糕,给我发个照片。”她回了一个“好”,加了一个“亲”的表情。我在屏幕前发呆,发呆也是有技巧的——眼睛不眨,脑子里播放一段自己不太想回忆的电影。那电影是:女儿二十五岁结婚,婚礼那天,我站在台下穿了件红旗袍,腰收得紧,脚上穿的是一双根有点高的鞋。高跟鞋我其实穿不惯,走了两步脚就疼,我还硬撑——面子永远比脚更要紧。主持人问,“新郎新娘有什么要对父母说的?”女儿拿着话筒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含着光,“妈,谢谢你。”说完眼泪掉下来。台下有人起哄,“别哭别哭。”我也笑,我说,你看你这个人,哭什么呢,拿着那块小糯米纸巾,抹一下鼻子。你婚礼上不能鼻涕拉一条。
后来他们买房,我去借了半圈亲戚,在亲戚的茶几上喝了多少杯糖水也记不清。我那会儿做保洁,早上五点起床,八点就得到现场,给他们的办公室擦地。办公室里有个小男孩总喜欢用纸团打我,打到我肩膀上,我回头看他,他咧嘴笑。我不跟他一般见识,那会儿我心里只有一个噗噗冒泡的愿望——他们赶紧贷款下来,房子到手,他们就有地方住了。后来房子拿了,我又把她的生育月子端回来。那一段时间,我的手摸过婴儿的头发,比蒲公英还轻,摸过炖猪脚的油,黏黏的,洗也洗不掉。我夜里起来给他换尿布,尿一下床我就把他的衣服抱去阳台洗,用冷水洗,手冻得红,也没管。女儿睡着,嘴微微张着,像小时候一样。这些画面,我一想起来,鼻子里就有酸气往上冒。那你说,我手伸进去了吗?我伸进去了。谁家的女儿我不伸?我只伸进我自己的性生活里,不伸进别人。
我在对面墙上的挂历上画了个圈,今天是外孙的五岁。我给自己做了个面条,有点懒,就只加了两个菜叶。我把面条啃完,坐着发了一会呆,手机响了,是生活缴费提醒,我点开APP,看到“燃气费”那一列,显示“余额不足”。我叹气,点了“充值”,给自己也转了一百。我忽然觉得这转账的动作很滑稽,像我自己在打开一个口袋给自己塞钱。我想到一句话,谁都看过,“生活就是反复地把钱换成热气腾腾的日子。”我现在就用这些热气腾腾的日子去压住心里的那些冷。
晚上七点半,女儿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蛋糕是小恐龙的样子,三个角,外孙笑得像两个角,缺了两颗牙,露出来的那个牙缝像个小门。我回了一个“真好看”,又发了一个红包,二百块,写了“买个小汽车”。我心里想,这二百块,你不要也不行,因为这不是钱,这是一个我站在你们这边的姿势。可是我今天站哪儿都不太稳,我今天像一辆车,刹车盘有点磨。
我那夜没睡好。睡到夜里两点,楼下的人还在聊天,男人的声音里有酒味,吱吱嗓子里像破音,我拿枕头捂住耳朵,耳朵里还是那个“手伸进来就不好拿出去”。人,有时候越捂越响。我翻身,窗帘没拉严,外面路灯的黄光斜着进来,切在墙上那张外孙的涂鸦上。涂鸦是上次我带他来,他在我白墙上补了一道彩虹——彩虹不成圆,只有三条彩,停在半道。女儿回来看到,叹了一口气,让我下次给他备张画纸。她后来拿布把墙上的彩擦掉了一点,留下了模糊的彩影。那彩影这一刻也看着像一个口子。
第二天我去楼下买了菜,顺便去了社区居委会。居委会门口贴着一张海报,写着“老年人法律咨询”。我站在门口,看了两秒,又走了进去。我不是个喜欢找麻烦的人,我喜欢自己解决。但是这一次,我突然想要把一件事做得干净一点。我进去了,对一个穿着蓝马甲的小姑娘说,“我想咨询一下遗嘱。”
小姑娘愣了一下,微微笑,“阿姨,您这个情况一般我们建议您去公证处办理遗嘱公证,这样法律效力更强一点。您家里是……?”
“我是一个人。我女儿嫁了。我的名字下面有一个小单间,还有一个农村老家拆迁可能会有点钱,不一定。总之,我想写清楚一点。”我说话微微快,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把这件事这么明确地说出来,“我不想把东西留给一个我有点心不干净的人。”
小姑娘看着我,不说话,好像在等我更多。我赶紧补一句,“不是我女儿,是……我也不知道。算了,你给我一个公证处的地址吧。”
她把一张卡片递给我,上面写着“市公证处”,地址、电话。她说,“阿姨,您如果想,我们这边也有志愿律师周四坐班。您也可以来先聊聊。”
我点点头,接了卡片,收在包里。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像刚买了一个保鲜盒,不是马上就要用,但是知道有它,冰箱里的菜烂得慢点。
下午,女儿给我打电话。“妈,周末我们去吃海鲜怎么样?我想吃那个花甲。”
“你招我啊。”我半开玩笑,我知道她在弥补,或者修改昨天电话里那些句子,“好啊,我还想吃生蚝。”
“妈你别碰那个。”她笑,“你胃不行。”
“我最不行的是心。”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我又咽下去了。我不能这么说。我说,“那你们自己安排吧。你们看着看着,我跟着。”
“行。”她声音轻了点,“对了,你昨天是不是……是不是没挂电话。”
我沉默了一秒。我知道是她看了通话时间。她做事不糊涂。她问得那么轻,我知道她在摸我的温度。“嗯。”我说,“没挂。”
那头停了几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妈……我昨天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啊。我们就是随口说的。你知道张鹏他这个人,说话直,他嘴巴……你别当真。”
“我不是小孩。”我说,“我知道什么是随口,什么是心口。嘴有时候只是心的影子,不是吗?你们过得好不好,我其实不想插;但我想明白一点——我不是可伸可缩的一根手指头,我是一个手掌,我也有缝,我也有骨头。我可以给,你们收不收都行;我也可以不给,你们也不要觉得委屈。”
“妈……”她开口,又停下。她在寻找一个不刺我的说法,“我没觉得委屈,我也没有那样想。我就是,害怕。有时候你突然给很多,我就害怕,害怕自己以后该不该、能不能一直对这一份多出来的施舍有一个回馈。你说我是不是很小气?”
“你不小气。”我说,“你只是怕亏欠。人是这样,怕欠账。我也怕。我怕我给多了你们觉得我在求什么,我也怕我给少了你们觉得我小气。我就夹在这之间,跟你一样。”
她在那头轻轻笑了一声,不是开心,是一种苦笑,“妈,我是你女儿,我怎么会计较这个。昨天张鹏他说的话,我也觉得过分。我会跟他好好说的。你放心,谁都不能不尊重你。”
我听着,心里有点松。我说,“我不信口头,我信行为。你看着办。我也会看着办。我也不会再给你们一万一万地乱转了,我要把我自己的日子也过得有点样子。”
“好。”她答,声音里有点轻的委屈。“妈,周末见。”
挂了电话,我坐在椅子上,抚了一下膝盖。我忽然觉得不那么疼了。你看,疼的时候,疼得你以为没有尽头;不疼的时候,哪里都像要好了。我把那张公证处的卡片打开看了一眼,装回钱包——像放回去一块止血贴。
周五那天,孙子的幼儿园老师在群里发了个通知,“周末小朋友们有一个手工作业,请家长帮助孩子一起做一个‘未来的家’。”我在群里默不作声,看着那些爸爸妈妈在下面发“收到”“妥”。我把这截图发给女儿,她回了个表情,“捂脸”。我心里一动,过去这个作业,我应该是第一个抢的。家在孩子的世界里是什么?是一个永远有饭、有被窝、有你被允许发呆的地方。我曾经以为他们家里就是这么一个地方。现在我知道,每个人的“家”不一样,孩子以后也会有他自己的。那我呢?我也要有一个我的,不是她的延伸,不是他的附属。
周末我们去了吃海鲜。地方是张鹏订的,评价很高,五颗星。他看见我,张口就说,“妈,您气色好多了。”我仔细看他,他眼睛有点躲。我笑了,“你要说我变漂亮我更开心。”
“妈,您每天都漂亮。”他接得很快,又加一句,“—我是真心话。”
“真心话你少说一点,做一点。”这句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我没说出来。我们坐下来,服务员把菜单递给我,我不客气点了两盘虾,点了一个清蒸鲈鱼。女儿拿过菜单,悄悄把生蚝划掉。我瞪她一眼,她笑,伸舌头做鬼脸——这个动作把我拉回去了几秒,回到她八岁的时候,我带她走到菜市场最里面,买了一袋最小的虾,三个角落,活蹦乱跳,回家我拿着剪刀剪掉虾须子,她在旁边“哎哟哎哟”叫。那些声音好像现在还在我耳朵里蹦着。
吃饭的时候,张鹏给我夹菜,“妈,您多吃菜少吃主食。”他说,“糖高对您不好。”我点头,从善如流。人是这样,你只要给一点善意,他就能把自己的矛给卸下来一点。我想起那通电话,心里的刺还在,但没有那么扎了。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有点像我二十年前遇到的一个小伙子——那个办公室里拿纸团砸我的那一个。他们的一句“不带恶意”的玩笑,总要有人受苦,受不受苦的那个不是他们决定的,是被砸的那个决定的。我以前也可以选择不受,现在我更可以。我把苦往旁边一搁,自己挑软的吃。
吃完饭,我们去广场溜达。广场晚上有跳舞,阿姨们穿着红裙子,跟一个蓝裙子的头儿学一个新舞步。我好一阵没跳了。张鹏带着外孙去买棉花糖,外孙拿着那个白云一样的东西走回来,眼睛亮亮的,“外婆,你吃一口。”我低头咬了一小口,糖立马黏在我嘴唇上。外孙“咯咯”笑,我顺手把他鼻子捏了一下。他躲开,跑了两步,又回头。“外婆,你知道我五岁后想要什么吗?”他问。
“想要什么?”我蹲下来,和他差不多高。
“我想要你家那个真空吸尘器。”他吐出一个我没想到的东西,“那个声音很大,可以吸恐龙。”
我笑出声,笑到眼泪要出来。我说,“那我就把我的吸尘器带给你用。”
“不行!”女儿在后面插话,“你带过来,我家里受不了你那个吸起来就停不下来的性格。你上次一来,两个小时把我们家从里到外吸了一遍,你停一下喘口气我都不敢。”
“那你说一个我五岁后想要的。”外孙转头问她。
“想要你把奶油别抹在沙发上。”她认真。
我们笑,风从旁边吹过。那一刻,我觉得人间还算平。我想,有时候你能不能撑住,不完全看对方手里握着刀还是花,也看你自己有没有一个盾——不是攻人的,也不是躲的,是一种立的姿态。
我去公证处的事没有晚上就告诉女儿。第二天,我约了小区里的一个老姐妹陈梅,她比我大两岁,退休了。我们以前在同一个单位做过,后来她从小区里搬到女儿家住,上了三个月,她又搬回来了。我问她,你怎么回来了?她说,“上面说的是养老,下面做的叫劳保。”我们在小区里敲着广场舞的节拍,一起笑到咳嗽。她知道我女儿的情况,知道我心里的那些怪拧。她听完我昨天那通电话,骂了一句,“男人都一个样。”我说,“别那样讲,张鹏有他好的地方,不然我女儿也不会嫁。”
“你就是心软。”她说,“心软的人,最容易受伤。”她拿手指点我的额头,“你要硬一点,硬一点不丢人。”
“我去做个遗嘱。”我说。说这话我也有点心虚,“不是闹别扭,是为自己留个底。万一哪一天,我倒下了,也不用在现场起一个剧。”
她点头,“对。你去。真的去。你别跟我说说而已。”
这一天里的时间,像拉扯的橡皮筋,不快也不慢。我去到公证处递了材料,工作人员很认真地一个个看,问我,“你有没有其它子女?父母健在吗?”我一一回答。我突然意识到,我在纸上的身份就这么几行字,“女,五十三,已婚离异,现单身,育有一女”。在某些文本里,我被括号括起来了,括号里面的东西很多,括号外面的也很多。办完手续,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半,阳光在马路上斜斜的,车轮压过去,亮一下。
我给女儿发了消息,约她晚上吃个面。她回了个“好”。我们坐在一家小小的面馆,店里只有四张桌,老板娘脸圆,戴着黑框眼镜,手里捧着一个烫菜的漏勺。我点了牛肉面,女儿点了炸酱。吃面的时候,我们都默默的,只有筷子碰瓷碗的声响。我放下筷子,我决定说那件事了。
“我去公证处了。”我说,“做遗嘱。”
她抬起头,一根面条拉在她的嘴边。我突然有点无端的心疼,像她还是五岁的时候,我告诉她你要上小学了,她眼睛里有害怕,嘴边有油。我说,“不是因为别的。我就是想把我手里这点东西写清楚。你们不要为这些吵架,也不要有人在用这件事衡量关系的什么东西。”
“妈,你写了什么?”她问,声音里有紧。
“我把那个小单间留给你。”我说,“因为你是我女儿,我把我一个屋檐给你不是因为你该拿,是因为我愿意。还有老家的拆迁款,那个……不一定。我要是没用完,你们也拿。如果我有生病,你们就不要指望我留。你懂。”
她眼睛里溢出来一点泪,她赶紧用纸巾擦一下,鼻子有点红。“妈,你为什么要这样防着别人?”
“不是防着别人,是把我自己立起来。”我说,“我不想在临了那一会儿还去看谁脸色。我想把我自己交代清楚。你要理解我。我也理解你。”
她点头,“妈,我理解。”她忍了几秒,终于说,“昨天回家,我跟张鹏说了他。他说他知道错了,他不应该那样说。你别因为那个改变对他的看法。不然我们日子不好过。”
“我没有改变。”我说,“我只是多看了他一眼,看他手上有没有一点诚意。我不希望你为夹在中间——你是我女儿,我更不希望你因为我受得多了。我愿意自己承担我自己的看。”我顿了一下,说,“这是你们的家,请你们把门关好了,有时候风吹进来,我就站在门外,看看风就行。”
她笑,笑里有泪光亮,“你怎么现在说话这么会说了。”
“我不学会说话以前,我都是做。”我说,“我现在想说一点。你允许我说,我就说一点。”
我们从面馆出来,天黑了。她陪我走两站路。路灯下,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小小的时候的她跟在我后面。我忽然伸手拉住她,她被我吓一跳,转头。“妈?”
“我想起你小时候。”我说,“你上幼儿园第一天,你也这么拉着我。你对我说,你不要走太快,你等等我。”
“那你现在也是。”她说,“你也等等我。”
回家的路上,我手机响了,是张鹏。他没有发微信,他打电话。我接了。他不绕圈,张口就说,“妈,对不起。”
对不起这两个字,说出来不难,说得像点水不难,真正难的是你愿不愿意改变。我听他说,“我昨天说的那些话,不该那样。我当时就是嘴快。我想了想我自己的妈,她也给过我很难听的,那个时候我说话也急,我现在知道了我不该把那个带到我们这边。”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您给孩子的一万我收着了。我知道我没资格说什么,但是以后您别这么多给,孩子还小,以后还有很多地方,您把钱留着,我也想您肯定有您自己的生活。以后如果您愿意来我们家住,我们也欢迎。但是这句话我今天说了,我保证,我说了我做到。如果您不想来,我也不求。我就是……说说我的心。”他声音颤了一下。
我沉默几秒。我想,好话听了也要打个折。我说,“我听见了。你也听见我今天说的了。我以后不会把自己硬往你们家塞。我也希望你们能多一点尊重。做人嘛,吵归吵,不能不尊重。你说呢?”
“是。”他说。
挂了电话,我洗了个澡,水打在肩膀上的时候,我闭了闭眼。水声像一句句打落的句号。日子不是一个情节,一个对话能解决。它要在每天的洗澡、炒菜、拿药、晒被子之间慢慢走。我们把该说的说了,剩下的是行走。
我是一个不喜欢闲着的人。我在下周去了社区做志愿者,教老人怎么用手机交医保。坐在一排椅子上,我一边给一个白发奶奶演示,一边就想起我第一次拿智能手机,女儿教我,“妈,别怕,不会坏。”我用力按了一下,就是怕。我拿了一下午,就能把微信发出去。我给那位奶奶也说,“你就用力一点,怕啥?错了我们再来。”
周三的午后,我按理在小区花坛边浇水,看见外面路边有个小猫,黄白花,瘦得有点过。它看我一眼,又不看我。我蹲下来,用手指头在空气里划个小弧,它朝我靠近一点,鼻子动动。我出去买了条小鱼,回来把鱼肉剥下来,放在一个小纸盒里,它吃得很快。吃完抬头看我,一副“还有吗”的样子。我笑,“这就开始跟我要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咸鱼”。别人说咸鱼翻身很难,我说不难。你翻一个身,你就舒服一点。
晚上女儿发来视频,外孙从屏幕里探出个小脑袋,“外婆,我今天做了一个房子,未来的家。”
“让外婆看看。”他把纸拿起来,他画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船,船上有两个烟囱,小窗户里有一个笑脸。我问,“你这不是房子啊?”
“是房子啊。”他理直气壮,“我的家是船,因为船可以去很多地方,外婆的家也在船上,还有吸尘器。我们可以一起吸恐龙。”他自信极了。我笑,笑到眼角纹都往外爆。
“那你记住。”我说,“你的船开到哪儿,记得给外婆打一条绳子。”
“好。”他很认真,“绳子是红色的,很长。”
我挂完视频,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小计划。我打开地图,找到海边的一个小地方,是海鲜市场旁边的那条路,有一个夜晚特别漂亮的棚。那里我年轻时跟他爸路过一次,没进去。我们一起站在路对面看了一分钟,车来车往,他回头对我说,“太远了。”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远,都只是一个借口。后来我们就远了,远到不打电话也不会觉得错。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一个的“算了”,就算在一起来也会慢慢散了。现在我又要把它拉近一点,不是和谁,是和我自己。我想去看看海。我想把我的脚放进海水里,让盐和我握一下手。
去海边不是今天的事,是下个月的事,我要把药准备好把衣服准备好,还要把咸鱼安排好。陈梅笑我,“你这人,去趟海边搞得像出国。”我说,“这就是我出国。”我们两个笑了一会儿,她又认真,“你记得,我们那代人,别总是往后看。往后看的时候,你尽量选那些有光的段落,不要总看黑的。”
我点头,心里写下一句,“往后看的时候,挑亮的看。”这句话很普通,普通到像早晨从水桶里舀起的一瓢水,日常、简单、没有什么哲理,但就是能喝。
有一天,我在阳台上晒被子,女儿给我发了条消息,“妈,今天你别做饭,我们带菜去你那儿,给你露一手。”我回,“好”,想都没想。她带了两个菜,张鹏炒了一个土豆丝,切得挺细。他站在我的灶台前,有点不自在。外孙坐在角落里画画,一边画一边唱他新学的歌,“小小手,拉大手……”我往灶台前凑了一步,看他炒的那盘土豆丝,忍不住伸手把火调小,他瞥了我一眼,我装没看见。他主动说,“妈,您过来尝尝,有没有过油。”
我夹了一筷子,嚼,咸淡刚好。面色自然,“可以。”他笑了,像被老师表扬的小学生。
他们走之前,女儿把碗收拾了,张鹏在玄关换鞋。他看见门口那只咸鱼在门缝下探头,吓了一跳,我笑,“新来的。”他弯腰摸它,咸鱼躲开了一点,又凑上来闻他的鞋。“它跟我一样。”他说,“先躲开,再要回来。”我看他一眼,他也抬头看我,我们都没说话。外孙从后面扑过来,“给我看!”他伸手,咸鱼跑了两步,又回头,尾巴像一个小刷子刷了一下我的门槛。
临走,女儿把门关上,又打开。她说,“妈,你——那个——以后你要不想来我们家,你就来你家。想来,你就来。我们,不是那种……你懂。”她说话结结巴巴,我知道她在补一个洞。人有时候补洞比织布更难。她开始走,我叫住她,“等等。”她回头。我把那台旧吸尘器给她,拉着,她说,“你留着啊。”我摇头,“给他玩两天。我这儿闲着也是闲着。”她接过来,“那我们过两天还你。”我笑,“不着急。”
很快,海边的日子到了。我背着一个小背包,坐上了大巴。车一开,我忽然变得很轻。人坐在车上,脑子会不自觉把自己拿出去看看。车过了两座桥,路边的树从梧桐变成了椰子,我盯着窗口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问自己,“你过得好不好?”她没回答,但她笑了。我就知道,“还行。没有那么坏。”
海风把我的头发吹乱,我也不管。沙滩上有小孩在挖坑,有老人坐在折叠椅上,拿着一个手电筒照海。我把鞋脱了,脚踩到沙子上,有点烫。浪来一层,退一层。我往前走,水到了脚踝,海水一凉。我把裤腿往上卷了一点。脚下的沙随着浪动,像有人从下面轻轻拖拽。我听见海的声音,轰,轰,轰。我把手伸出去,抄了一把浪,浪从我的手里流走,白沫在手背上停了一秒又分开。我低头对着海说了一句很傻的话,“你好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里被吹得远了。
第二天,我坐在海边的小摊吃煎鱼,旁边坐了一对小情侣,男孩把一块鱼肉夹到女孩嘴边,女孩笑,他故意往后躲。那一刻,我一点也不嫉妒,我很平静。我想起了我这五十三年里所有在我桌子上放过的饭,我想起他们两个在我的桌子前吃过几次。我忽然觉得,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你要把自己放在桌子前,不要总站在灶台后面。站在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的脸是什么,他只知道锅里的油温。你要走到前面,你要看一眼那张桌子上,有什么,是谁坐在那里。你才能知道,你要不要继续做饭。
回来以后,我把家里一些旧的锅碗瓢盆处理掉了,换了一个小小的电饭煲,够我一个人吃。把旧的炒锅送给楼上的小夫妻,他们高兴得像拿到了金子。我笑,我说,“好东西,在我这儿都变旧了,在你们那儿还是新的。”我又把窗台上的绿萝修剪了一下,用矿泉水瓶插新芽。咸鱼在窗台上睡觉,尾巴搭在我的报纸上,把报纸弄皱了一角。我没有把它拉平,我觉得皱一点也好。
我有时候会去女儿家看一下孩子。他会把吸尘器拉出来,装行动作,嘴里学“哒哒哒”的机器声。我坐在沙发上看他,我眼睛里有光,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一边看一边双手止不住要去收拾。我收起来了。我的手,安分。不伸出去,也不缩回来,放在腿上,掌心朝上,像是随时可以接住什么,又可以随时放下什么。
当然,不是每天都温柔。有一天,我在菜市场门口遇到张鹏的妈。她挑了很多菜,手腕上戴着一串紫檀珠子,珠子碰到菜叶发出细细的声响。她看见我,笑,嘴角一撇,“哎哟,李姐。听说你去做了什么公证?”
这市井,消息传得比风快。我笑,也撇嘴,“听谁说的?”
“谁还不是有耳朵的人?”她没有放下那股子刺,“我就说,老人嘛,总是会多想一点。你们这代人也不容易。”
“你们那代人容易?”我笑,笑得更轻,“王姐,孩子们的事,你跟着笑笑就行了。文绉绉的法律,别背在孩子们背上。我们自己背得动。”她脸上闪一步沉。“哎呀,你这个人。”她扭头。我往前走,心里一点点地松。我后来还想了几天她这句,我也结合了几次我自己的反应。我发现,有些话,你们拿一个松松的、轻轻的、混在风里说,才是最重的。重的那个不是句子,是省略掉的那些东西。她问我做公证,我知道她问的不是公证,她问的是我把“利益”摆哪里。我告诉她,我把我摆中间。我站在我的中间,去拿一件东西或者放一件东西,不劳烦你也不稀罕你来拿。
冬天来得有点慢。外孙上小学的通知书来得也慢。我们把他送到了新的学校,他背着一个蓝色的书包,头发在半个月前被我剪了,露出一条不齐整的边。女儿说我剪得丑,我说,“你小时候我也这么剪,你不就长大了吗?”他回头跟我挥手,“外婆,晚上来我家噢。”我说,“不去。”他愣了一下,嘴扁了。我补一句,“第二天去。”他想了一下,点头。“好的。”
回家的路上,女儿对我说,“妈,你现在真的有点变了。”
“变好还是变坏?”我揶揄。
“都不是。”她说,“变成你自己了。”
我笑,“以前我是谁?”
“以前你是你妈。”她伸手,挽着我的胳膊,像她还是小小的时候从人群里抓住我那样,“这话不是骂你—我只是觉得,你终于松了一点。我看到你松,我也能松一下。”
“那就松一点。”我说。
某一个下午,阳光斜进客厅,咸鱼在地板上滚了一圈又一圈。我手里拿着一本书,读不进去。我放下书,拿起手机,翻到那一天一万块转账的记录。我没有删。我把它点开,又关上。我对自己说,这一天真不赖。它让我看清楚了几个方向,几个路口。它让我抬头看了一下天,天上有云,云下有风。它让我明白,你不能不疼你外孙,但你可以少给他一点钱,多给他一个从容的外婆。
两年后,外孙七岁,他在作文里写,“我的外婆不爱哭,她的吸尘器很厉害,她带我去海边,她还会坐公交去很远的地方看海。她说海里有很多盐,盐放在汤里很好喝,她还叫了一个猫,叫咸鱼,但是她说那不是拿来吃的。她笑起来有小小的皱纹,我觉得那是她的秘密。”女儿拍了作文给我看,我坐在客厅里一个人笑,笑得眼泪出来。你看,人家这个七岁,什么都看见了。你给不出那么多钱,你给出一个笑,他也记着。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煮了一碗面,拌了点芝麻酱。我坐在窗前吃,恩,咸。咸的东西让人有底,甜要么腻要么飘,咸让你停下来,不急。坐着,窗外有孩子骑滑板车,地面的光像是新擦过的。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手没有抖。过去的我,在女儿的婚礼上,拿着话筒手抖得厉害;我现在,站不站得稳,不再看别人脸色,也不再看我手。它自己有它的节奏。
我没有再给外孙转过一万,但逢年过节我也没省。只是我把这份给,也慢慢换了一些方式。我会带他去看昆虫馆,他问我“外婆,这个叫啥?”我瞎编,“叫铁皮蜈蚣。”他惊得嘴巴圆。我会给他买书,让他拆开后自己看半小时,我在旁边发呆。我会给他备一个他最喜欢的紫色笔,藏在他书桌的第二层,每次他来我家,都会惊喜,“哇,你又藏了。”我知道,我坐在他心里的一块,是一个“永远有惊喜”的抽屉。
女儿有一次来我家,对我说,“你知道吗,张鹏最近跟他妈吵了一架。”
“吵我干嘛?”我笑。
“他妈说你是做公证就是防着他们,他说他没觉得。”她耸耸肩,“这家啊,说实话,永远有话题。我现在学你的,能不进的我都不进。我觉得我强一点,他就弱一点,他弱一点,他妈就自动也弱一点。反之我若弱一点,他就一个家一个家地强。”
“你学坏了。”我逗她。
“跟你学的。”她笑得很自在,“你这坏,好坏。”
谁家的生活不是这样?清清楚楚,混混沌沌,有时候翻个滚,有时候平一平。有人回头看了你几眼,有人回头看一眼都嫌累。我们这么过,过出来一个属于自己的样子。我承认那天电话后我崩溃了。我在自己的厨房里差一点哭到跪下去。我差点把我过去那一套“什么都能忍”的老戏服再拎出来穿一次。但后来我把它放回去,把衣柜里的衣服好好地挂了一遍。我告诉自己,“你没必要用一个旧的悲伤去改变一个新的生活。”
现在我偶尔给自己煮小酒,拿一个小杯,一杯就好。有一次我喝得脸颊有点红,我在镜子前看了看,笑。我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嘿,老太太。”她冲我眨眨眼。咸鱼在我脚边转了一圈,尾巴扫过我的脚踝。暖。真的暖。
我有一次又忘记挂电话,但那一次,我听见的是女儿对张鹏说,“你妈厉害,是。我妈也厉害。我不想让她在我们这儿憋住。我想她出去玩。我想她跳舞。我想她做志愿者。我想她以后走的时候,不带遗憾。你别在这儿讲什么养老不养老。”张鹏没说话,过了很久,“好。”他答了一声。我在这边笑,笑得悄悄的,像一个小偷得手。我把电话安静地挂掉,把这个声音藏在心里。你看,人不是一天就变坏,也不是一天就变好。它是枚硬币,一面一面地翻,看你愿意对哪一面摁住。
这就是我的生活,市井,碎碎念,我这么长这么复杂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大喜大悲。一个电话,让我崩溃,也没有把我打倒。一个小猫,让我忙碌,也给我陪伴。一个孩子,让我想起我爱过和被爱过。我不是一个模板化的人,我是李秀琴,我想我可以在这个名字里活得稍微更舒服一点。至于钱嘛,钱就是一个工具。我会给,但我更会收。我会做,但我也会不做。真正的平衡,是你心里有一个秤,秤砣在你手里,不在别人嘴上。
外孙八岁的时候,我给了他一个红包,里面五百。我写了一张小纸条,“拿去买书,记得买一本给外婆。”他一年后真的拿着一本薄薄的故事书,敲我的门,咸鱼从门缝后面钻出来,他喊,“外婆!”我开门,他笑得像海的浪,一层一层地推过来。他说,“这是给你的礼物。”我打开书。第一行是五个大字——“外婆和海”,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小字,“外婆最强”。我笑着,心里浮上来一个老句子——“我的手,伸不伸出去,我说了算。”我把书收进书架的一排最显眼的地方,旁边就是那天做的公证副本。它们挨着,互相照着。一边是法律,一边是情感。都在这房间里,都在我这座船上。风来,我拉好绳。风走,我在甲板上晒一会儿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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