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安排在周三下午两点。

  我提前五分钟走进会议室。她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白衬衫,黑西裤,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和档案照片上差不多,但更瘦,眼神也更稳。我移开目光,推门进去。

  简历放在桌上。林晓月,二十四岁,本市理工大学毕业,市场营销专业。成绩中上,有两个社团经历,一段实习。很普通的简历。如果我没有每年看到她的成绩单和获奖证书,可能只会扫一眼。

  助理带她进来。她微微躬身,“您好。”声音清晰,不怯场。

  我点头,示意她坐。“介绍一下你自己。”

  她语速平稳,概括了教育背景和实习经历。说到参与过的校园推广项目时,眼睛亮了一下。我低头看简历,那项目我知道,她当年在邮件里提过,说熬了好几个通宵。

  “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

  她思考了几秒。“我看过公司近三年的市场案例,尤其是去年‘旧城改造’那个公益项目。我觉得你们做事的思路,不是单纯追求曝光,而是真的在解决沟通问题。我想在这样的地方工作。”

  那个项目,最初是她一封邮件启发我的。她说她老家的小学,就是因为类似的信息不畅,差点被合并。她当时写:“可能不是每个人都需要高楼大厦,但每个人都需要被听到。”

  我喝了口水。“假设公司要推一款新型环保材料,面向普通家庭,预算有限。你怎么做?”

  她身体前倾。“我会先放弃大面积广告。找本市十个典型的社区,和物业合作,做免费的旧物回收改造活动。让材料变成实实在在的物件,比如旧桌子翻新成儿童书桌。过程拍成短视频,让参与的家庭主讲。信任,得从手摸得到的地方开始。”

  思路很扎实,甚至有些超越年龄的老练。我知道她大学四年,除了学习,一直在做公益社团,跑过十几个乡镇。那些经验,比任何模拟案例都更有力。

  我问了个尖锐的问题。“你的简历上,社会实践很突出,但成绩并不拔尖。为什么?”

  她笑了笑,坦然道:“时间就那么多。我分了很多给社团和实习。我觉得有些能力,分数标不出来。比如,去说服一个乡镇小厂的老板,让他同意我们学生在他门口做三天环保展览。这比考高分难多了。”

  我点了点头。这正是我希望她成长的样子:不被分数捆绑,能看到真实的世界。

  面试尾声,我惯例问:“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她想了想,很认真地问:“如果我入职,负责的项目出现数据上的失败,但过程中团队学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公司会怎么评估这种价值?”

  问题很有水准。我如实说了公司的考核机制,也谈了我个人的看法:“我看重数据,但也看重‘土壤’的培育。一次失败如果能换来团队认知的升级,值得。”

  她眼里有光闪了一下,很郑重地说:“谢谢。我明白了。”

  面试结束。我站起来,伸出手。“结果会在三个工作日内通知。”

  她的手干燥有力,轻轻一握。“谢谢您的时间。”

  她转身离开,背挺得很直。关门声很轻。

  我坐回椅子,看着窗外。想起七年前,收到第一封来自“林晓月”的信。是通过助学机构转交的。字迹工整,有点稚嫩。她说收到了学费,说她会努力,说她想看看山外面的世界。

  后来,固定每学期一封。成绩越来越好,信的内容也从汇报成绩,慢慢变成分享思考。她写竞选社团部长失败,写去偏远小学支教的震动,写对专业从迷茫到坚定的过程。我不回信,但每封都看。通过机构,固定支付学费,偶尔有一笔额外的钱,让她买书,或者应付急事。

  她一直不知道我是谁。机构保密做得很好。

  去年那封邮件,她说她考研失败了,决定先工作。“资助我的叔叔阿姨,虽然我不知道您是谁,但我可能很快就能自立了。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

  我当时想,是时候结束了。没想到,简历会投到我这里。

  第二天,我和市场部总监聊了。“昨天面试那个林晓月,思路不错,踏实,有韧性。给个机会试试。”

  总监翻了翻评价表:“嗯,综合评分是排前面的。就是没大公司实习经验。”

  “试试无妨。”我说。

  一周后,她收到了offer,职位是市场部专员。

  她入职那天,公司有新员工培训。我远远看见她和一群新人站在一起,听HR介绍公司文化。她听得很专注,记着笔记。

  中午在食堂,我和几个部门经理坐在惯常的角落。她和新同事端着餐盘走过,看到我,微微颔首示意,就和同事找空位去了。神态自然,和其他新员工见到CEO没什么两样。

  我心里那点最后的不安放下了。她确实不认识我。

  市场部总监一个月后跟我汇报,提到她。“那个林晓月,挺能吃苦。上次跟的项目,下沉社区推广,她主动要求去最远的那个点,连着蹲了一周,跟居民聊天,带回的反馈很有用。”

  我说:“按正常节奏培养,该加压加压,该给机会给机会。”

  “明白。”

  有时在楼道或会议室遇见,她会叫我“陈总”,我点头回应。除此再无交集。她的工作邮件,抄送我的,条理清晰。会议发言,逐渐有了自己的见解。

  季度总结会,她作为项目组成员汇报。PPT简洁,数据扎实,对问题不回避。有高管问了个刁钻的问题,她怔了一下,随即坦诚回答:“这个数据我们目前确实缺失,是我工作的疏忽。会后我立刻补上。”

  散会后,我在电梯口又碰到她。她手里抱着笔记本。

  “汇报不错。”我说。

  她有点意外,随即笑了:“谢谢陈总,还有很多要学的。”

  电梯门开了。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去。里面只有我们两人。数字缓缓跳动。

  “还适应吗?”我问。

  “适应。团队很好,学到很多。”她答。

  “那就好。”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她侧身让我先走。“陈总再见。”

  我走出大楼,傍晚的风吹过来。我想,这件事可以永远成为一个秘密了。她站在了新的起点上,凭借的是她自己的努力和那把由她亲手打磨的钥匙。

  而我,只是一个恰好路过的,看过她简历的面试官。

  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