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们管吹捧的“逃离北上广”?这就是你们说的“上岸”?每天早上七点,准时被我妈和我爸为了一瓶酱油是买海天的还是千禾的争吵声叫醒,你们管这叫“治愈”?

  辞掉深圳年薪四十万的工作,拖着四个行李箱回到这个十八线湘南小城时,我觉得自己像个从战场上凯旋的将军。我扔掉了工牌,退出了几百个工作群,我幻想的画面是:每天睡到自然醒,逗猫遛狗,下午找个咖啡馆看书,晚上跟老朋友撸串喝酒。

  结果我回来三个月,没一天睡到自然醒。因为我妈会在七点半准时推开我的房门,用一种“都这个点了你还不起床你好意思吗”的眼神对我实施精神攻击。

  我终于承认,有些梦,只适合在深夜的深圳城中村握手楼里做一做。一旦见了光,全是窟窿。

  一、你的钱,不是你的钱了

  很多人以为,从一线城市回到小县城,消费会断崖式降级,能体验一把“财务自由”的幻觉。我当初也这么想。

  看着深圳动辄三四十的外卖起送价,再看看老家楼下12块钱一碗,牛肉堆成小山的栖凤渡鱼粉,我确实恍惚了一下。走在菜市场,两块钱一斤的青菜,五块钱一斤的西红柿,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巴菲特。

  但这种快乐,通常持续不过半小时。你想喝一杯正经手冲咖啡,走遍全城,只有一家装修模仿M Stand的咖啡馆,老板用一台德龙半自动,给你做一杯38块的“澳白”,奶泡粗糙,豆子一股烟熏火燎味。味道不如瑞幸,价格直逼星巴克臻选。

  你想去健身房,有,两家。一家是传统的大铁块健身房,汗味和烟味混合,教练腆着肚子教你“练腰腹”。另一家是新开的,几台崭新的器械杵在中间,更多空间留给瑜伽和舞蹈,主要服务对象是城里的阔太太。

  年卡3888元,比我在深圳办的24小时智能健身房还贵。

  在深圳,我穿优衣库、迪卡侬,没人觉得你穷酸,因为那是“功能性”和“性价比”。

  在老家,我穿同样的衣服去参加同学聚会,立刻有人凑过来,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拍我肩膀:“在外面混得不容易吧?没事,回来就好了。我帮你问问,我舅舅他们单位还招不招司机。”

  在这个小城里,价值的标尺是完全错乱的。一碗粉面可以很便宜,因为它面向的是月薪三千的本地人。一杯咖啡、一张健身卡可以很贵,因为它精准收割的是那些想维持“一线城市体感”的“返乡精英”,比如我。

  商家吃准了你没得选。

  真正的大头,是看不见的人情开销。今天三叔家儿子结婚,红包2000起步。明天五婶家女儿升学,酒席必须到场,红包不能少于1000。

  我爸一个老战友的孙子满月,我连那战友是谁都不知道,也要被拉过去,递上一个厚度的红包。

  在深圳,我可以拒绝一切无效社交,下班后世界就是我一个人的。在这里,你属于一张巨大且无形的网,网上每个节点都是一个“亲戚”或“熟人”,他们对你的生活拥有天然的“点评权”和“参与权”。

  我妈拿着计算器算了一笔账,我回来三个月,光是各种人情往来,花出去快两万。她忧心忡忡看我:“你这个工作,什么时候定下来啊?”

  在她眼里,我那还剩二十多万的存款,不是“积蓄”,而是即将烧完的柴火。

  二、时间的流速,慢到让你发慌

  逃离深圳,我最想逃离的就是那种被KPI追赶的窒息感。日程表按十五分钟为单位切分,走路要用跑的,吃饭像打仗。我以为回到老家,时间会变慢,生活会舒展。

  确实慢。慢到令人绝望。

  第一周,我想去给我的笔记本电脑换个固态硬盘。在深圳,华强北,一小时搞定。

  在老家,我找到唯一一家看起来靠谱的电脑维修店。老板正在打麻将,头也不抬让我等会儿。

  我等了两个小时,他终于和牌了,慢悠悠走过来,拆开我的电脑,看了一眼,说:“哦哟,这个东西我没见过,要从长沙订货,你下周再来吧。”

  我想办一个宽带。打电话给营业厅,对方说,师傅都派出去了,你明天再打。第二天打,说,师傅今天去乡下装了,你后天再打。

  第三天,师傅终于来了,在我家捣鼓了半天,说,你这个小区端口满了,要新增设备,你等通知吧。这个通知,我等了三周。

  没有效率,没有契约精神,没有“客户就是上帝”的觉悟。一切事情的推进,不靠流程,靠“关系”和“人情”。

  “这个事啊,正常办是有点麻烦。不过我认识里面的刘科长,我帮你打个电话问问。”

  “今天去吃饭,碰到你李叔叔没?他就是管这个的,你敬他一杯酒,比你跑十趟腿都管用。”

  这是我爸妈给我传授的“生存法则”。我开始理解,为什么这里的人都热衷于“组局”和“喝酒”。那不是娱乐,那是工作。

  是为了在未来某个不确定的时刻,当你需要换硬盘、装宽带、给孩子办入学时,能找到一个“刘科长”或“李叔叔”。

  这种“慢”,不是田园牧歌的悠闲,而是一种无序、低效、靠人情润滑的社会机器在缓慢空转。你被困在其中,看着自己的生命和耐心一点点被空耗,却无能为力。在深圳,我焦虑是因为事情太多做不完。

  在这里,我焦虑是因为一件事都做不成。

  三、欢迎来到“熟人”的角斗场

  在深圳,我是几千万分之一,我的邻居是谁我住了三年都不知道。我可以穿着睡衣去楼下便利店,可以在深夜的朋友圈发泄情绪,没人关心。这种“匿名性”,是一种宝贵的自由。

  回到老家,我瞬间从一个“数字”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被所有熟人拿着放大镜观察的人。

  我回来的第一天,我妈在小区的广场舞队伍里官宣了这个消息。

  第二天,全小区的叔叔阿姨都知道了:“听说老刘家那个在深圳赚大钱的儿子回来了!”

  第三天,版本变成了:“是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被裁员了?”

  第四天,第一个媒人找上门。

  “我跟你说,我侄女,97年的,在银行上班,长得乖巧,跟你正合适。”

  我妈对此乐此不疲。她把我从深圳带回来的简历打印出来,像分发传单一样发给各个媒人,上面“硕士学历”“大厂背景”“年薪四十万”的字样被她用红笔圈出,仿佛那是我的“产品说明书”。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被迫参加了不下十场相亲。

  地点永远是那几家茶馆或咖啡厅。

  对面坐着的女孩,文静、得体,她们的问题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在深圳那么好,为什么要回来呢?”

  “你打算在老家找个什么样的工作?考公务员吗?”

  “你名下有房有车吗?”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张桌子,是两种完全无法兼容的操作系统。我跟她们聊我在深圳看的艺术展,她们觉得我装。她们跟我聊单位里的人事八卦,我觉得无聊。

  最窒息的一次,一个女孩对我说:“我爸妈说了,男方必须是体制内的,才稳定。你虽然现在钱多,但毕竟是私企,不稳定。你要是能考上我们这的公务员,我们可以马上订婚。”

  我那一刻才明白,在这个小城里,“稳定”是最高信仰,甚至高于金钱。你个人的奋斗、你的专业技能、你的视野,在“编制”这个金字招牌面前,一文不值。

  隐私更是奢侈品。我下午跟朋友去网吧打了两小时游戏,晚上我妈就知道了:“隔壁王阿姨的儿子看到你了,三十岁的人了还去网吧,像什么样子?”

  我晚上十一点回家,刚走到楼下,就能看到我妈从阳台探出的头。

  我感觉自己不是回家了,是入狱了。这是一个由亲情、邻里、同学关系构成的“圆形监狱”,每个人都在互相監視。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分析、评判,然后变成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四、消费降级的真相,是选择权的剥夺

  网上那些博主,把回老家拍得像世外桃源。他们用镜头对着农田、溪流、外婆做的饭菜,配上轻柔的音乐,告诉你这叫“返璞归真”。

  他们没告诉你的是,“返璞归真”的另一面,是选择权的彻底丧失。

  在深圳,我想吃正宗的墨西哥Taco,打开手机,半小时内送到。我想吃土耳其烤肉、想吃日式寿喜锅、想吃西班牙海鲜饭,全城有几十家店任我挑选。在老家,我想吃顿麦当劳,需要开车四十分钟去隔壁的市里。

  全城唯一的西餐厅,菜单上赫然写着“黑椒牛柳意面”。

  在深圳,周末我可以去看livehouse的乐队演出,可以去看小剧场的话剧,可以去美术馆看最新的装置艺术展。在老家,唯一的文化娱乐活动,是去万达影城看最新上映的国产喜剧片。书店里卖的只有教辅材料和成功学。

  这种匮乏是全方位的。我想买一件稍微有点设计感的衣服,逛遍了全城的服装店,看到的全是五颜六色、带各种水钻和亮片的“中年爆款”。最后我只能打开淘宝。

  然后,快递会在路上走五天,最后还要我自己去镇上的驿站取。

  这不是简单的“消费降级”,这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截肢”。你在大城市里建立起来的审美、爱好、习惯,在这里找不到任何可以附着的土壤。你像一个从热带被移植到寒带的植物,周围的空气、水分、阳光,全都不对。

  我开始疯狂怀念深圳。怀念那个24小时不打烊的便利店,怀念那个无论多晚下班都有夜宵吃的城中村,怀念那个地铁口永远在排队的喜茶,甚至怀念那个曾经让我痛恨的、拥挤的早高峰。原来,那些我习以为常的东西,才是构成我“生活品质”的基石。

  而这些,金钱无法在小城里买到。

  五、你的“能力”,在这里是屠龙之术

  我回来后,没打算完全“躺平”。我之前的专业是做用户增长和数据分析,我想着,也许可以在本地找点事做。我投了几份简历给本地最大的几家企业。

  一家是本地的白酒品牌,面试我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我跟他讲用户画像、讲流量池、讲私域运营、讲A/B测试。

  他听了二十分钟,打断我,问:“小伙子,你很会喝白酒吧?我们销售岗,能喝是第一位的。”

  另一家是做农产品电商的,看起来很“互联网”。

  老板跟我聊了半天,对我“大厂背景”很满意,最后说:“我们这,工资可能给不了太高,试用期3000,转正4500,你看怎么样?主要是稳定,离家近。”

  4500元。我在深圳一个月的房租。

  我尝试自己做点事情。我发现本地有很多手艺人,我想帮他们做线上推广。

  我找到一个做竹编的老师傅,手艺精湛。我提出免费帮他拍视频、开网店。

  老师傅摆摆手:“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我的东西,都是熟人来订的,做不过来。再说了,放网上,别人偷我的样子怎么办?”

  我费尽口舌,跟他解释什么是品牌,什么是知识产权。

  他像看外星人一样看我,最后说:“年轻人,别好高骛远,找个正经班上比什么都强。”

  我引以为傲的十八般武艺,在深圳,是价值千金的“屠龙之术”。回到这里,发现根本没有“龙”给我屠。我的经验、我的方法论,与这里的商业生态格格不入。

  这里不讲数据,讲关系。不讲效率,讲人情。不讲创新,讲传统。

  那些留在家乡的同学,很多都进了体制。当老师,当医生,当公务员。他们的人生轨迹清晰可见:结婚,生子,评职称,退休。

  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放弃深圳的“大好前途”,我也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能忍受这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我们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却活在两个平行宇宙。

  我开始恐慌。我害怕自己会像那只被温水煮的青蛙,慢慢习惯这里的“慢”和“钝”。我害怕有一天,我也会觉得一个月4500的工资“挺好”,也会开始把“稳定”挂在嘴上,也会热衷于讨论谁家亲戚又升了官。

  我害怕我会变成我曾经最看不起的那种人。